敳厥于依照祖制,缓步上前。脚步落在积满灰尘的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回响。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鼓座后方那片最为幽暗的墙壁。那里,并非空无一物,而是镶嵌着几方比钟离国历史更为悠久的黑色石碑。碑体黝黑,触手冰凉刺骨,仿佛能吸收周围所有的光线与热量。碑文并非现行文字,而是更为古老的虫鸟篆,笔划盘曲蜿蜒,深奥难解,如同天书。据世代守护此地、学识渊博的大巫祝言,这些碑文源自钟离立国之初,甚至可能追溯到大禹王划定九州的遥远年代,连他也只能凭借残存的典籍和口耳相传的秘辛,解读其中十之二三。

敳厥于幼时好奇心重,曾趁大巫祝不备,偷偷触摸过那冰冷的碑面。他依稀记得,其中一方石碑上,有几个字符被反复镌刻,痕迹尤深,仿佛蕴含着特别的意义。当时陪同的大巫祝见状,凝眉沉思良久,方模糊解读,似乎与「禹迹」、「水脉」、「契守」等古老词汇相关。他当时年纪尚小,只以为是关于大禹王治水、划定九州的古老传说,与钟离王室奉禹王为远祖的渊源相印证,并未深思。然而此刻,在这山雨欲来风满楼、国难当头的极度压抑中,那些冰冷刻痕的含义,仿佛与眼前这尊冰冷的鼓座、与南方昭关方向那日益逼近的、象征着战争与毁灭的烟尘,产生了某种不祥而隐秘的关联,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缓缓收拢。

他缓步上前,依照仪式,将微颤的掌心贴上龙目之间的凹陷处——那里本该因常年的触摸而残留一丝属于人与器、与先祖沟通的、带着虔诚信仰的温润。那是历代先君先世子留下的印记,是信念与责任的传承。

然而此刻,传入掌心的,却是一股活物般的、钻心的寒意!那寒意并非寻常青石的冰冷,而是带着一种死寂与怨毒,如同有生命的毒蛇,顺着他的血脉经络逆流而上,直冲心脉!激得他浑身一颤,几乎要本能地缩回手!这感觉,酷似去年冬日,他不慎失手触到淮水边凝结的冰棱时,那瞬间冻结血液、刺痛骨髓的滋味。

不,甚至更甚!这鼓座的寒意,带着一种……宣告死亡的不祥,仿佛触摸的不是一件祭祀礼器,而是一具刚刚断气的庞大尸骸。难道真如民间某些隐秘的流言所说,国之将亡,其器先妖?

「王兄的手,今日竟握不稳鼓槌了?」

一个清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思与疲惫的女声自身后响起,如同上好的玉磬被轻轻敲击,音色悦耳,却瞬间打破了宗庙内凝固得几乎令人窒息的死寂。

敳厥于蓦然回首。只见璎公主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门内,仿佛是从那浓得化不开的春雾中凝结而出。她身着素雅的月白曲裾深衣,衣料是昂贵的越绡,本该飘逸出尘,此刻下摆却被清晨的露水与穿行庭园时不可避免沾染的泥土浸透,颜色深了一块,紧贴着她纤细的脚踝,透出一种不顾公主身份的匆忙与狼狈。发间象征祛邪祈福的蒲草环犹自带着湿润的水光,几缕乌黑柔亮的发丝挣脱了发簪的束缚,黏在光洁的额角,更平添了几分惊惶与不安。她腰间佩戴的组玉佩,由多件玉璜、玉珩串联而成,本是仪态端庄的象征,此刻随着她轻盈却略显滞重的步伐,相互叩击,发出清越而孤寂的声响,在这落针可闻的宗庙里,敲打出令人心慌意乱的节拍,仿佛在为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做着不安的铺垫。

「   璎?」敳厥于眉头紧蹙,声音里带着一丝惊怒与更深沉的担忧,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古井,波澜骤起,「祖制森严,晨祭唯世子可入。你怎可擅闯?若是被那些古板固执、整日盯着宫闱的言官看见,参你一本不敬祖制,便是父君也难以回护……」

璎没有直接回答兄长的责问。她那双酷似其已故母妃、清澈如山涧溪流,此刻却盈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沉重忧思的眸子,先是细细扫过兄长略显苍白、隐现疲惫与焦虑的侧脸,目光中充满了心疼与担忧;继而落在冰冷得异乎寻常、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龙虎鼓座上,眉头微蹙;最终,定格在龙首那双暖金色、仿佛洞悉一切、却又冰冷无情的眼眸上,仿佛想从这古老的器物中看出某种启示。

「王兄,」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探寻意味,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又仿佛怕听到不愿听到的答案,「你可还记得,母妃留下的那些越地皮册?除了记载医药之理、草木习性,上面还有些用古老偈语记录的传说……我昨夜心绪不宁,又翻看了一遍,其中一页,绘有简略的山水脉络,笔法古拙,旁注写着:『禹王定鼎,疏浚百川,非为利兵戈,乃为安黎庶。九州之水,各有其契,守契者存,悖契者亡。』」她顿了顿,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那冰冷的鼓座和后方幽暗难辨的碑文,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的猜测,「我曾问母妃『守契者』是何意,她那时只是叹息,说……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一些被赋予了特殊守护职责的人或家族。王兄,你说我们钟离,地处淮水要冲,世代居此,奉禹王为祖,会不会……也与这古老的『契约』,有所关联?」

这番话语,在此刻听来,带着一种超越现实的诡谲与神秘,却又莫名地与这宗庙内极度压抑的氛围、与鼓座那刺骨的异状、与南方那迫在眉睫的威胁缠绕在一起,让人无法轻易当作无知少女的臆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