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巫亮从电脑屏幕后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推了推他的黑框眼镜。
「又……没过?」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点真诚的惋惜,「其实那篇湿地填埋的稿子写得真挺好,证据链没得说……」
「好有什么用?」我没好气地打断他,手里的笔尖狠狠戳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主编大人金口玉言,太尖锐,怕惹麻烦!」
巫亮缩了下脖子,声音几乎像蚊子哼哼:「何主编也是为你好,担心你……毕竟,白老师他……」
又是这句话。
我猛地抬起头,目光像钉子一样扎向他。在主编室里强压下去的所有火气,瞬间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为我好?担心我?」我的声音不受控制地拔高,引得旁边几个同事偷偷侧目,「所以我就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着那群蛀虫无法无天?我爸当年要是也这么前怕狼后怕虎,他能捅出那么多黑幕?他现在人是不在了,可他绝不是因为写错了什么才出的车祸!」
我的视线猛地扫过桌面,定格在那个相框上。照片里是父亲白云凯的单人照,穿着他最常穿的卡其色记者马甲,挎着台老式相机。他没有看镜头,目光投向镜框之外的某处,眼神锐利而专注,嘴角紧抿,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固执和坚毅。
我仿佛能听见他用那种沉稳又带着力量的声音对我说:「记者的笔要是弯了,真相就会痛哭。」
记者的笔要是弯了,真相就会痛哭。
他说得那么笃定,仿佛这是世间最不容置疑的真理。
可结果呢?他连哭的机会都没有。
三年前那个暴雨如注的夜晚,每一个细节都像用雕刻刀铭记在我脑子里。电话铃尖锐地划破家里的平静,我妈手里给他热的汤碗摔在地上,碎裂声和电话里冰冷的声音混在一起。
交警说,意外,肇事逃逸,路段偏僻,没有目击者。
意外?交通意外?!
可我知道不是。他出事前那段时间,整个人处于一种高度兴奋又极度警惕的状态,烟灰缸总是堆得满满的。他含糊地跟我妈提过一次,说摸到了一条大线索,可能和银沙小镇那边几起游客失踪的悬案有关,水很深,但价值巨大。他还特意嘱咐,留意陌生人和可疑电话。
结果,一周后,他躺在了冰冷的雨夜里,所有的怀疑和线索,都随着他的死,被草草定性为一场无人负责的「交通意外」,再无下文。
「他是发现了不该发现的东西才没的!」我的声音抑制不住地发颤,眼睛死死瞪着巫亮,像一头被逼到绝境、浑身绷紧的孤狼。
巫亮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嗫嚅了几下,彻底没了声音,连呼吸都放轻了。他大概从未见过我这般近乎失控的样子,像是要把积压了三年的愤怒、怀疑和不甘全都嘶吼出来。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落针可闻,只有我粗重的呼吸声显得格外刺耳。
一阵轻微的窸窣声。巫亮默不作声地站起身,拿起我桌上那个印着有点傻气的卡通图案的杯子——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悄悄给我换的——走到饮水机旁,接了杯温水,动作极其轻缓地放在我手边,几乎没发出一点声音。他没敢看我的眼睛,飞快地缩回自己的工位,假装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但那僵直的背影和紧绷的侧脸,清清楚楚地写满了无措和担忧。
我看着那杯水,温热的水汽微弱地盘旋上升,却丝毫驱不散我心底那股冰冷的寒意和灼烧的怒火。
令人窒息的压抑。
「叮铃铃——叮铃铃——!」
桌上那部座机电话毫无预兆地爆发出刺耳急促的尖啸!
我和巫亮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得同时一颤。
铃声一遍遍疯狂作响,蛮横地撕破了办公室里压抑的氛围。
我死死盯着那部聒噪不休的电话,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几秒钟后,我深吸一口气,把所有翻腾咆哮的情绪硬生生重新压回心底,然后一把抓起了听筒,声音里带着尚未完全褪去的沙哑和硬邦邦的火气:
「喂!滨海法制报,白慕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