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前一天的夜里大雨就开始下了,天刚蒙蒙亮,梅丽就拉开了我们派出所的大门,湿漉漉地走了进来,破旧的布鞋被泥土包裹住,每走一步都会留下一个充满烂泥的脚印。
我从没有见过那个样子的她,憔悴的双眼布满了血丝,黑长的头发像八爪鱼一样趴在头上,见到我的那一瞬间她就哭了,那是我唯一一次见她哭,就是那样的歇斯底里。
稍微平静下来后,她颤抖着手从腰间拿出那把微型手枪,慢慢打出手语「我把张勤杀了」,打完这句手语,梅丽的眼泪就止住了,我觉得那一次梅丽将她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干了。
随着她的眼泪流干,外面的雨也不下了,派出所里面的人都瞅着桌上的那把枪和梅丽发呆了好久,才给她戴上手铐。」
「记性不错。」我感叹道。
「她的卷宗,我都不知道看过多少遍了。」
听老皮这么说,我轻微地笑出了声。「不好意思,我不该笑。」
「不用道歉,什么这么好笑?」
我看着老皮一脸痴傻的模样,决定点拨他一下。
「你知道吗?女人可都不喜欢特别爱钻牛角尖的男人。」
老皮可能对女人一窍不通,但是脑袋可灵光得很。对一个女人的念念不忘,一定会将想接近他的女人越推越远。
「可是,你知道吗?只要我见到梅丽,再一想到十六年前,她找我自首的那个早上,我就会从她身上感受到深深的无奈和妥协。」老皮思虑了片刻,特别正经地回答我。
「就像一个圈,我好像被梅丽给圈住了。」说着老皮浑身一紧。
「紧箍咒呗?」我打趣道。
「对对对,还是蒋姐有文化,就箍住了,紧箍咒就是梅丽那一声声轻微的叹息。」
「老皮的话让我一时有些怀疑,隔着探视区冰冷的栏杆,我和老皮看到的是两个人。」
还有…」老皮停顿了一下。「当初杀害张勤的那把枪,我还想详细问问?」熟读卷宗的他,又想起了卷宗里面提及的那把充满疑问的手枪。
「还有什么可问的?一直说得很清楚啊,那把枪是我老公公多年的收藏,是结婚的时候送给我老公范吉国的,下岗后我在荒郊野岭开厂,野兽多,范吉国不放心就一直放在我办公室防身。」
「后来梅丽趁你不注意偷走,然后杀死了张勤是吧。」
「是啊,这些都清楚地写在卷宗里啊。」老皮可能没想到,他在夜里看卷宗的时候,失眠的我也在脑海里重复着上面的话。
「真可惜,手枪来源到你公公范舟瑞这儿,就断了。」
难怪老皮抱怨,我公公范舟瑞就在梅丽杀害张勤之前,因为我儿子范一鸣被绑架,急火攻心,突发脑出血,致使脑功能受损,成了半痴呆状态,面对警察关于那把手枪的询问,一直都没能力给出一个完整的答案。
准确来说,是没能给出一个让多疑的老皮满意的答案。
「老头子痴呆好点没?」老皮问。
「岁数大了,哪那么容易恢复。」
显然我的回答同样不能让他满意,老皮皱着眉连续抽了几大口烟,然后顺势扔到了路边的雪堆里。我紧张地看着他的动作,满脸的为难,根本预料不到他下面又会问出什么问题来。
「给我照着梅丽找一个!」
「姐给你努努力。」
「咱也不白介绍,我告诉你个好消息,最近省里要下来一个专案组,专门处理尹春的悬案难案的,我在提交梅丽这个案子的重新调查申请时,听说你家范一鸣的案子也在里面。」
「的确是个好消息……」这么说主要是为了给老皮面子。专案组又不是第一次来,翻来覆去就那几个结论,我儿子范一鸣的具体死因到现在都没有弄清。倒是梅丽案子重审申请的消息更加刺耳。
「还有啊,我今天跟梅丽也说了,梅日良可得看好喽,最近经济情况不好,好多人丢了工作,地痞流氓也多了不少,像他那么大的小伙子很容易就走歪了。你到家跟他好好说说。」
「他在省城念书呐,那里情况还好。」
「咋的他还没回家呐?我前两天可在火车站看见他了,身后跟一帮在火车站偷奸耍滑、聚众耍钱的臭小子……」老皮吃惊到脸上的褶都拉平了。
如果真如老皮所说,梅日良早就回到了尹春。我突然想到,之前在木器厂,从大门口跑掉的影子,的确有点像梅日良。
他虽然只是寄养在我家,但是可能因为和我死去的儿子同年的关系,我一直将他当做亲生儿子一样看待。回到尹春这么长时间没有到家的事,就像收到这封监狱来信一样,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
「这男孩子大了,真是不好管,再加上他爸爸死了,妈妈还在监狱里,你这个当姨的真是不容易。」
唠着唠着,车就开到了岔路,我家木器厂和公安局两个方向。老皮临下车还在嘱咐我,赶紧找到梅日良带回家,可别跟别人学坏了。
我也只能点头,毕竟我现在连梅日良在哪、到底要干什么,都不知道。
梅日良的「消失」和手里的这封匿名信一样,都让我心神不宁。他应该就在我脑海中想的这两个地方,我暗暗念叨着,手已经打着了车,向着那两个地方去了。
我想到的第一个地方是我侄女范淑娜那里,梅日良一直很喜欢性格爽朗、处事大气的姐姐,如果没回家八成是要投奔她的。
外面的雪感觉愈发大了起来,到了侄女范淑娜刚开的歌舞厅,匆匆在车上找了个红包,拿出些钞票塞进去下了车。
一下车,范淑娜穿着一件白色貂绒,远远就跑了过来。「这不是最疼我的婶子吗?来得可有点晚了啊!」
周围的人见我和范淑娜抱在一起,都乐呵呵地看了过来。「你们说跟谁说这不是亲娘俩,谁能信?」不知从哪传出这么一句,人群跟着稀稀拉拉笑了起来。
要说我打心眼里喜欢我这个敢打敢拼的侄女,性子刚强,为人比一般的老爷们还大气。从小就爱在我身边转悠,也熟悉木器厂的业务,毕业我就带着她做生意,现在也帮我管着厂子的退货业务。
挣了钱开始投资,从一个不到二十平的小发廊做起,不到两年时间就将歌舞厅这么大的一摊子支了起来。让我这个一厂之长也自愧不如。
范淑娜这孩子也是命苦,上学最需要钱的时候,父亲下了岗。辍学在家,又撞见了母亲在自己的卧室床上偷情。他母亲怕被街坊四邻戳脊梁骨,果断扔下了她和她爸这贫穷的父女俩,和自己的情人溜到南方去了。据说正式的离婚手续,前年才算正式办利索。
范淑娜跑了妈,而我死了孩子。再加上这孩子我从小就喜欢,时时照顾着,跟我也比她爸亲。我也时常想,若有个亲姑娘,相处起来,也就像我和范淑娜一样吧。
「照顾生意不是应该的吗?你看这是啥?」我将包得鼓鼓的红包举起来,在范淑娜眼前晃。
她面闪金光地将眼睛瞪得老大,而我就喜欢她见钱眼开的样子。
「淑娜,大吉大利,生意一天比一天红火!就是别耽误了咱木器厂的事就行!」
「婶儿,要不说你家日子过得好呐,有这气魄,这厂长你不当谁当啊。」范淑娜兴高采烈地喊道。「婶儿你放心,无论什么时候,咱厂子的事我都会放在第一位。」
看得出来侄女范淑娜这次开歌舞厅,是下了血本的。整条街的商家的灯加起来,都没有她家的彩灯亮。
即便整个舞厅亮如白昼,可是我总觉得照不到那双躲在暗处的眼睛。
「最近梅日良来找你了吗?」我歪过头问范淑娜。
「那小子回来了?没见着人影。」
「要是在哪见着他,让他赶紧回家。」
范淑娜给我安排到她办公室的沙发上让我稍等,门外嘈杂的环境伴着脑袋里老皮的话让我如坐针毡。我拿出电话,给外地梅日良的学校打去。
「您好,请叫梅日良接一下电话。」
「哦,等一下,梅日良!梅日良!!」值班室大爷大喊的声音,震得我耳膜发烫。「来了……」可能是刚才喊得太过用力,大爷的声音变得沙哑起来。
「你好,请问是梅日良的家属吗?」电话那头传出来的并不是梅日良的声音。
「对,你是哪位?」
「阿姨你好,我是梅日良的舍友,梅日良已经一个星期没在学校了,导员这边我们快替他瞒不住了,你要是找到他,让他赶紧回来。」
「哦,这样啊,谢谢你。」
「还有……」男孩欲言又止。
「梅日良最近在学校表现得怎么样?」我试探性问到。
「就在他消失之前,有一晚上他很晚才回来,喝了好多酒。之后他就开始频繁地四处借钱,然后就消失了。」原来是梅日良借了他的钱,小伙看起来还是十分讲义气的,这一定是实在没钱花了,才将借钱的事说出来。
「他借钱了!没事啊孩子,你把你银行卡号告诉我,我明天就把他欠你的钱还给你。」
我从包里拿出记事本,将金额和卡号记好。就在写字的时候,在范淑娜的办公桌上发现了和那封匿名信一样的信纸和信封。
据我所知,这种信纸信封,在尹春这座小城里可非常罕见。
刚撂下电话,就隐约看见办公室门口出现个和梅日良很像的黑影,赶紧起身开门去追。
「梅日良!」一路跟着那个身影追到卫生间,他却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样,头也不回地向着灯光渐熄的角落跑去。
就在我路过卫生间门口时,突然从男卫生间里面窜出两个身影,还没来得及看清楚这两个人的样貌,两声枪响便在不远处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