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前后,大洼山开始实行单干。
对于晚生来说,他还不能真正理解单干是怎么一回事,但是他能从父母、从乡亲那里了解到单干给农村人带来的兴奋和喜悦。
从人们的谈话中,他也多多少少地了解到了以前的大包干是怎么一回事。
老人们说,那时候会饿死人,就像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的时候,那时节,粮食吃完了,就剥树皮吃;树皮吃完了,就挖地里的野菜吃;地里的野菜连带菜根也吃完了,家里的老人就不出门了,睡倒在土炕上,不吃不喝,闭着眼睛,等着咽气。
其实家里的人都明白,他们是把家里仅有的余粮留给晚辈,以这样的方式延续香火。
更加让人不可思议的是,有些地方,还出现了人吃人的情形。
老人说,邻近的一个地方,一家人饿死了一半,只留下了饿傻的妈妈和一大一小两个女儿。一天,大女儿饿得受不了了,就出去找着挖野菜,留下妈妈和家里的小女儿。出门的大女儿没有挖到野菜,回到家里发现家里的妹妹不见了,看到躲在炕角处的眼睛红红的妈妈,孩子感到不妙,赶紧跪在地上向妈妈哀求:“妈,我长大了给你填炕呢!”
老人们说,小女儿让傻妈妈煮了。
他们还说,和没有挨过饿的人去讲,他们是永远也不会明白挨饿对活人是怎样的一种折磨。
乡亲说起这些的时候,眼神里满是惊恐。
这些事情,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饥饿的恐怖和阴影如影随形,都留在了老人们的言谈里,那是永远也不会褪去的、深深的、历史的烙印。为了在土地里多种出粮食,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乡民们绞尽了脑汁。
晚生一边上学,一边帮家里干着那永远也忙不完的农活。
在他幼小的认知里,每一个大洼山的孩子都对繁杂的农活充满了恐惧和无奈。天不亮就要起床忙活,累到了半夜还是忙活,天天都是月色连着星辰。
他们还是孩子,想的最多的就是可以在一起玩耍,但是这个想法经常会被繁重的农活替代。
大人就更不用说了。
长根和十月没日没夜地在田地里、荒坡上劳作。
现在的地是包产到户了,但是分派给每家每户的田地,好像还远远不能满足他们耕作的需求,尽管这些土地已经需要他们付出艰辛的劳动,但是刚拿到土地的乡民们想到这一年打碾下来的粮食都归了自己,好像一下子都变出了三头六臂,突然就有了使不完的劲儿。
单干的庄户,家家都是按照人头来分地的。分到晚生家里的地其实也不少了,家里主要的劳动力只有长根和十月,他们的身体打小就不壮实,挺过了可怕的1960年,再加上长期的劳作,浑身上下都是变了形的关节、皴裂了的皮肤、佝偻了的背脊。
虽然他们还是三十多岁的青壮年,但是他们的身体却显出了老年人才有的形态。他们上有老,下有小,仓房里没有存粮,炕席底下没有存钱,一贫如洗。
他们人生的舞台,就是那些黄土地。
他们未来的希望,还是那些黄土地。
晚生从父母的眼里看到一丝闪烁的光亮,那就是他们将拥有属于自己的田地,拥有自己耕作出的成果,对未来产生了信心。
放学后,晚生照例去水泉饮驴、给猪娃倒食。
倒完了食,却还是不见爸妈的踪影。
晚生又把晚饭准备好,等着爸妈来了再下锅。
月亮挂到了半空,要是在平时,就算农活再忙,爸妈也会在这个时间回家了。
晚生决定去地里寻找父母。
现在正是农收的季节,各家地里的庄稼都已经收割得差不多了。收割完的庄稼被整整齐齐地捆好了,码在地里,就像电影里列队点名的士兵一样,在明晃晃的月光下,格外的好看。
晚生走在庄稼地里,背着手,哼哼唧唧的,要不是着急去找父母,这般宁静美好的夜色,无疑会成为一种难得的享受。
田地里,没有父母劳作的身影。
父母去了哪里呢?
晚生从地的这头找到那头,又从那头找到这头时,他隐隐约约听到了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声音很轻,但他一下子听出来是母亲在叫他。
他循声找去,那声音来自田地里一排整齐的麦垄里。
母亲怎么会在麦垄里?
晚生觉得很纳闷,他赶紧往麦垄的地方走去。
父母都躲在麦垄里,看到晚生过来,叫他赶快躲进来。
晚生很诧异,他悄悄地问父母:“你们怎么了?躲在这里干嘛呢?为什么干完了农活不回家吃饭?”
十月靠过来,嘴巴靠近晚生的耳朵,说:“今天我们发现贼把咱们家的麦穗铡掉偷走了,只留下一垄一垄的麦秆,我们在这里等着捉贼,他们可能还会来偷。”
长根躲在麦垄里,眼都不眨一下,生怕把偷麦子的贼放跑了。
十月把晚生搂在怀里,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周围的动静。
晚生终于知道父母这么晚都不回来的原因了。
晚生问他们:“要守一晚吗?”
“是”,十月说。
长根没有说话。
晚生知道,在父母的眼里,粮食就是他们的命,只要有粮食,人就能活命,守粮就是守命。
十月怀里搂着儿子,心里记挂着丢失的粮食,想起那个偷粮的贼,恨不得今晚抓住就打折他的腿。
奔波了一晚的晚生,连饭也没有吃一口,躺在母亲的怀里,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长根脱下他的上衣,裹在晚生的身上。
天放亮了,还不见贼的影子。
晚生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随着父母回了家。
十月开始烧饭,长根吧嗒着一锅旱烟,没说一句话。
晚生扒拉了一碗饭,就去上学了。
这几天,晚生觉得家里闷闷的,让人透不过气,虽然他还不明白丢麦子的事情对家里的影响到底有多大,但是他能感受到父母的忧郁和伤心。
父亲的话少了很多,一天到晚地吧嗒着自己的旱烟锅子,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母亲也变得寡言少语了。
晚生整天也是闷闷不乐,但是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接下来的几个晚上,长根吃完饭就出门了,十月说,长根去地里抓偷麦子的贼。
一直到把麦子拉到场里,那贼也没有出现过。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黄土高坡的冬天来得格外的早。
才看到秋的落叶,紧接着就是刺骨的西北风刮起,霎时间,田野就变了模样,百花凋谢,草木枯黄,满眼望去,一片灰蒙蒙。
土黄色是黄土高原冬天的主色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