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里的农活忙完了,人们就开始操持场上的庄稼,要打碾麦子了。
晚生家里的麦子有一半都被人剃了头,只剩下半截麦秆。
长根把那些麦秆也铺在了场上,吆着牲口,拉着碌碡慢腾腾地转起来,他的腿却使不上一丁点的劲儿。
“今年的麦子,恐怕连交公粮的任务都完成不了”。十月说。
长根瞪了十月一眼,没有说话。
麦秆在场上翻来翻去,却没有掉下几粒麦粒,最后只剩了一堆麦草。
麦子打碾完了,装了三五口袋。
晚生也明白这样的情况将意味着什么。
在农村,一年的收成有多少,一年的生活就怎样。一辈辈的言传身教,使孩子们的骨子里从小就有了农民的忧患和喜悦。
像长根家今年的情况,麦子只够留明年的籽种,至于交大队的公粮,是没有办法完成的。
可是每年的交粮任务,无论如何都是要完成的。
交公粮,这是从麦子被偷以后,就压在长根一家心头的一块石头。
他们也知道,要抓住偷麦子的贼是一件不太可能的事,但是他们没有办法,在这种不可能的情况下,他们还是十天半月地蹲守抓贼。
晚生也会替家里的事情操心了。家里境况好了,他就高兴,不论做什么事,都感觉有劲儿,家里遇到困难了,看着父亲吧嗒吧嗒地抽着烟,母亲低着头,他也会感到愁苦。
晚生知道自己不能给当下的境况带来任何的改变,他只盼着事情赶快变好,希望父亲又像往常一样说说笑笑,母亲也能把头高高地抬起。
但这次,他看不到希望,要改变现在的困境,唯一的办法是找到粮食。
能到哪里去找粮食?村里家家都种了那么一点口粮,谁还能有余粮呢?
没过几天,队里就开始催着交粮了。
和往年一样,队长先是召集大家开了会,明确了今年的交粮任务和收粮的标准。
长根回来后,就和十月商量。
交粮是拖不过去的,像这样闷着头不说话,事情也不能解决。
商量到最后,还是决定让长根到队长家里去说明情况,看能不能等到明年再把今年的公粮任务补齐。
长根最害怕的,就是去找人说话,但是,当下除了这条路,实在想不出好的办法来。
长根吧嗒了几锅旱烟,就往队长家里去了。
晚生看到父亲的脸色很复杂,他知道父亲内心经过了多大的挣扎,承受了多大的压力,才迈出了这样的一步。
去队长家里,长根也是不抱多大希望的。
长根想过,队长和自己非亲非故,平常往来也少,常言说“天晴改水路,无事早为人”,这条路子自己以前就没有走好。
但是事到如今,也只能去试一试了。
长根走到队长门口的时候,场院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的声响。
队长家养的狗有灵性,地上刮起一片树叶,它也能听得一清二楚,更何况是一个大活人上了门,所以老早的就叫唤起来。
长根远远地立在了大门外。
狗叫了一会儿后,队长的老婆发话了。
“二黄,谁来了?”
队长的老婆拖着细细长长的声调,厚实的大门随之嘎吱一声打开了。
这一问,让长根不知道怎么接话。
狗听见了主人的声音,立马就安静下来了,摇着尾巴,贴着队长老婆的裤脚,吱咛吱咛地叫唤着。
长根见了队长的老婆,就赶快迎上了话:“他姨,是我,长根。”
“哦,是长根,你可是个稀客啊,赶紧进门。”
长根就这样进了队长家的门。
队长歇在家里喝茶,听见来了人,啪啪地磕了两下旱烟锅子,准备下炕穿鞋。
长根赶紧大步跨进门,笑着说:“你坐着,你坐着。”
队长意思了一下,就又坐下了。
队长的老婆给长根拿来了一个茶杯,队长说再添一点茶叶,长根说不用了,于是两人就又喝了起来。
队长让长根吃馍。
长根看了一眼放馍的盘子,里边放着一个糜面碗坨,盘子底部散落着几粒油馍的渣子。
长根掐了一点馍,塞到嘴里意思了一下。
长根知道,今天来这里,不是来喝茶的,也不是来吃馍的。
长根有自己的心事,但是这件事情要怎么开口说,长根心里七上八下。拐弯抹角的话长根不会说,嘴上抹蜜的人情话长根也不会说,想来想去,他觉得还是直说好了。
“队长,我今年种的麦子让贼偷了,打碾下来的粮食少得很,不够交公粮,我明年补着交。”
长根说出来,也觉得哪里不对劲,自己怎么就说了这样的话。
“怎么,你的麦子让人偷了?”
队长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啊。
长根家丢麦子的事情,大洼山老老小小都知道了,怎么就他不知道?队长的老婆更是百事通,谁家有个针头大的事,她都摸得门清,还能瞒得住她的耳朵和眼睛?
果然队长不愿搭理长根这事,所以才不痛不痒地说了这么一句。
长根见队长说了这话,就又接了一句:“那黑了心的贼偷了一大半,今年的麦子只打了三口袋,我明年再补着交今年的,能成不?”
队长没吭声。
气氛很是尴尬。
队长的老婆见他们两个僵着不说话了,咳嗽了一声说:“这贼真够狠心的,头顶上还有个老天爷呢,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
长根赶紧“嗯”了一声。
队长慢腾腾地说:“要是只有我一个,怎么都能成,可是这公粮的事情是个大事,我一个人说了也不算,队里管事的还有其他人,就算我同意了,也怕人家不同意。”
长根就没话说了。
长根拿出自己的旱烟,想给队长续上。
队长把他的手拨到了一边,赶紧说:“我这有,吃我的。”
两人各自点了一锅,吧嗒吧嗒地抽着。
长根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
队长的老婆见他们两个人僵持着别扭,就说:“娃他爹,下午还要给地里拉一车粪呢。”
这话说得及时,正好把长根给解脱了出来。
“那你们先忙,你们忙,我家里也还有活要干!”
长根逃跑似的离开队长的家了。
队长的老婆又客套了几句,把长根送出了大门,队长吭哧吭哧的蹲在地上穿鞋,再也没说什么。
长根觉得去这一趟要比自己背一天的麦子都让人累。
长根就是在地里干活的命,找人说情办事,不是他能做好的,他不会说话,也不会盘算事情,平日里更是不爱和别人拉闲话。
他觉得自己能做好的,就是一天到晚地操持他的地,家里的那些地,平的也好,陡的也好,他都可以轻松应对。平日里,别人翻两遍地,他就比别人多翻一遍,他不允许自己的地里有一棵草,翻地的时候,如果看到犁上带了一根草,他就把牲口停下来,挖地三尺也要找到那截草根,把它挖出来,免得影响地里长的庄稼。他也不允许地里有一块大土块,他操持的地,就好像磨缝里出来的面粉一般。平日里去放牲口,都要背着一个背篓,手里握着一个捡粪的叉子,只要看到能够肥地的粪土,就赶紧捡回去埋在地里。他家的牲口因为他经常拿个粪叉子接粪,屁股上的毛都被粪叉蹭掉了。
平日里这样的长根,今天去登了队长家的门,对他来说,的确是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长根虽然还为交粮这件事情糟心,但是他认为自己已经为这件事情尽了最大的努力了。这么一琢磨,不是自己不交粮,而是自己确实没有粮食可交,自己又没有违法、没有犯罪,他们要怎么样,就随他们的便。
长根这么想的时候,其实是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台阶,凡事总得有一个出路啊,顺着这个台阶往下走,生活才能继续下去。
长根望着这三沟两洼的黄土高坡,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从腰带上拿下自己的旱烟锅子,在鞋帮子上“咣咣”地磕了两下,点了一锅老旱烟,蹲在地埂上,吧嗒吧嗒抽起来。
“就这样了。”长根自言自语。
霜降时分,天气渐凉。
一夜过后,树叶簌簌地落了一地。
交粮要开始了,家家户户都开始忙碌起来。长根看着别人家交粮,心里也慌,但是没有办法,只能咬紧牙关熬着。
十月连门都不出了,她害怕别家的女人问长问短。
十月是个话少的女人,她不愿意和她们拉闲话。
晚生一天也是心不在焉,孩子们走在一起,经常要说到家里的事情,他们一个个像小掌柜一样,也操着家里的心呢。
这些天,他们说的都是家里交粮的事情,可晚生家里却偏偏没粮去交,于是他每天早早地走,晚上也赶在其他同学的前头回家。
长根一家当下遇到的麻烦事是他们没有能力去应付的,唯一能做的,就是磨,希望时间把这件事情磨过去。
树上的叶子掉完了,只剩那些枝丫光秃秃地刺向耀眼的天空。
收粮的最后一天,干部来到了长根家里。
队长没有说话,一个干部见到长根就问:“你就是还没交粮的长根吗?”
“是、是!我还在想办法呢,弄到粮就交、就交!”
长根一边说,一边把他们往屋里请。
他们几人一边往院子里走,一边又说:“今天是最后一天了,不能再等了啊。”
“都像你一样,这交粮的任务怎么完成啊?”
“我们也有我们的难处,你也得体谅一下我们啊。”
长根说不出话来,看了队长一眼,希望队长为他说句话。
队长没有说话。
“有钱了买粮上交也能行。”其中一个干部说道。
“哎!家里连一分钱都没有,要有,我早就拿出来买粮了。”
长根无可奈何地接着说。
于是大家就都站在了院子里。
长根在骨子里有一股倔劲儿,这是在漫长的和穷日子打交道的岁月里磨练出来的。
日头渐渐地西去。
十月早就躲出去给猪倒食去了,等到食槽都被它们舔干净了,他们还都在院里。
她不敢进门,背着手拿着猪食盆子,躲到草垛后边去了。
十月是一个心小的女人,不像长根那么能扛事情,她不怕辛苦,再苦再累她都受得了,她就希望平平淡淡的日子一直过下去,在她口头经常挂着一句话:“平顺就好,平顺就好!”
平顺就是十月的理想社会。
十月等不住他们走,天都快黑了,家里还有一大堆的事情等着她做呢,她只好硬着头皮往院里走。
“他姨给猪倒食去了?”队长打破了沉闷的空气。
“是,外头冷,你们窑里坐,窑里坐嘛!”
干部看了一眼十月手里的猪食盆,若有所悟地说:“你们家养了年猪?”
“养了一头,吃食不多,瘦得很,瘦得很!”十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这猪可是一家人一年的油水,就她和长根的话不打紧,可是家里还有一个晚生呢,这要是没有了猪,到过年了,人家的娃有肉吃,自家的娃就可怜了。
“长根,要不你把猪先卖了,换粮交。”队长替他出了这个主意。
十月心里疼啊,养了大半年的猪,看着它出圈,十月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长根见十月难过,看她不住地抹眼泪,就对她说:“猪没了,不打紧,粮能交上就好。”
“我就是想到过年的时候,别人家的娃都有肉吃,我家晚生没有肉吃,心里憋屈。”十月哽咽着说。
“妈,我没有事,没肉吃不打紧,粮交上就好!”
晚生知道母亲是为了他而难过。
其实晚生是真的高兴,这件事情已经让他压抑好久了,现在终于有了结果,自己以后就可以和同学一起上学、放学,全家人不用再为这件事揪心了。
十月也盼着能够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就像她平日里说的,平顺就好,平顺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