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之间,大洼山就到了腊月。
一年里,腊月、正月是人们最渴盼的时光。因为,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有空闲的时间来慢慢感受生活。这时,人们就可以不用忙地里的农活了,一整年的挣扎,才能换来这段时间的歇息。
一年里,人们期待着过年,也在为过年做着准备。那么辛苦地种粮食,就是为了过年吃上一碗白面饭;家家都要养一头猪,就是为了过年能吃上肉;早早地扯布缝衣服,也是为了过年能穿上新衣裳。
好吃的、好穿的、好玩的,统统留给了过年。
女人转娘家,也把时间留在了过年。
漫长的日子因为有了过年,才有了盼头;辛苦的日子因为有了过年,才有了甜头。
孩子们的年,是从放了寒假开始的。
考完期末试的时候,就算已经结束了学校的生活。在这个时候,家里也没有什么活干了,他们有更多的时间可以玩耍。
大洼山的孩子常玩一种游戏,叫作打钱。
这个游戏可能只属于大洼山的孩子吧,不知道是谁想出来的,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遗忘了,但就是在那个时候,是那样地让大洼山的孩子着迷。
大洼山的村口有一块场地,那里就是他们经常打钱的地方。
这是农忙时节庄稼人忙乎的地方,农闲时节就成了孩子们忙乎的地方。
晚生他们来到这里,手里都拿着一分、二分或者五分的硬币。凡是要参与打钱的,最少都要拿出一分硬币来,然后把它们匀称地排成一行,立稳,栽在场地上。
在距离这些硬币十几米的地方,画着一条直直的横线,参与的人手里都拿着拍子(一个厚厚的中心打孔的铁片),轮流像打水漂一样把拍子在横线之前扔出去,拍子如果打倒了前边立好的钱币,打倒的钱币就算自己的,没打倒的话,在拍子落地的地方再画一条线,然后按照距离钱币的远近,和刚才一样,轮流再打一次,打倒的钱也算自己的。
这个游戏,他们从小玩到大,也能从早上玩到晚上,直到大人催着吃饭了,他们便各自回家扒拉一口,接着再玩。那时候,大洼山的孩子都为打钱而存一些硬币,他们用针线缝了一个细细长长的口袋,专门用来装硬币。
游戏也感染了大人,他们听着这些孩子的嬉闹和喊叫,情不自禁地停下了匆忙的脚步,蹲在了场沿上,久久地不肯回去。在这些孩子的影子里,他们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有一些大人会加入到他们的游戏中来,跟孩子跑上几回,又呼哧呼哧地蹲在场沿上歇缓去了。
每一个大人,曾经也是一个小孩。
在这些打钱的岁月里,大家又长了一岁;在这些慢慢长大的岁月里,大家都不曾缺席;在这些没有缺席的岁月里,他们把彼此都留在了记忆的深处。
岁月流走了许多故事,也留下了许多美好的回忆,大洼山的大场,像储存器一样储存下了一辈辈老人和孩子的欢声笑语。
在大洼山的老人们口中,经常流传着这样一句话:闲正月,忙腊月。
腊月忙,是为正月做准备。
腊月的忙,是从杀年猪开始的。
长根家今年养了一头大肥猪,粮食也没有招贼,猪安安稳稳地养到了腊月。
十月在猪的身上下了很大的功夫,她每次猪喂食都要把水烧开,还把食料搅拌均匀,试着不烫不凉了,再喂给猪吃。猪在哪里吃食,十月就蹲在猪的旁边,细心地瞅着,看到猪食拱到了食槽外边,十月就赶紧用手扒拉到食槽里边,直到看着吃干净了,才起身离开。
在十月的细心喂养下,他家的这头年猪长得又肥又大,肚子都快拖到地上了,十月看在眼里,乐在心里。
到了腊月,人们都会议论谁家的猪养得好,其实是在议论谁家的女人勤快能干。大洼山上,猪都是由女人饲养的,猪长得怎么样,关系女人的面子。
家底不好、女人懒了,猪就没吃食,没吃食,猪就瘦小,这家的女人就要遭人背地里说,这家的男人也抬不起头。
十月给猪长了精神,猪给十月长了脸面。
十月看见猪就高兴,长根想起十月就高兴。
但是不管怎么样的一头猪,肥也好,瘦也罢,到了腊月,就都到了宰杀的时间了。
十月对猪有着浓厚的感情。
自己亲手喂了一年,它这么争气,让自己给大洼山的人们留下了好印象,突然就要被杀了吃肉,十月心里难过。
女人心软,十月更是菩萨心肠,平日里看到一只蚂蚁,都是绕着弯走的。
到了腊月,长根就和十月说:“今年咱们家要赶在大家的前面杀猪,去年大家知道我们家没有猪,都在杀猪的时候拽着我们去人家家里吃肉,过年也是大家你一碗、我一碗的往我们家送肉,这份情我们都记下了。今年咱们家养了一头大肥猪,现在大家都还没有杀猪,都有几个月没见油水了,我们就赶在前面把猪杀了,叫大家吃一顿肉,也算是还了人家的一番情义了。”
十月想想,认为有道理。
于是长根和十月决定在腊月初三杀猪。
人们常说,“四六不破圈,七是猪生日”,就是说在逢四和六的日子里不破牲畜的圈,逢七的日子是猪的生日,也不能杀猪。
初三杀猪,初二就不能给猪喂食了,如果猪吃得太饱,猪的下水就不好收拾,这让十月最难过了自己喂了一年,都要被杀了,前一天却不能吃一顿饱食,十月在喂食的时间跑过去看了一眼猪,看着看着就又抹起了眼泪。
长根看见了说:“你真是个没出息的女人。”
十月不说话,还是不停地抹眼泪。
长根虽然这么说,但还是心疼自己的女人,等着十月的伤心过去了,就一起回窑。
长根常常想,他把十月娶回家,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分,有了十月,这个土旮沓里才有了温暖。
长根杀猪的事情,在腊月初一就已经通知到了大洼山的每一户人家。
在大洼山,杀猪算是一年中的大事。
大洼山只有一个猪匠,是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的,人们不管什么时候,都叫他猪匠。他的真实姓名都已经快被人忘记了,他就是张天贵的弟弟,名叫张天仁,黑脸络腮胡,矮胖短身材,有一身的蛮劲。有一次,他去耕地,驴不听他的使唤,他就把一头驴硬生生地绊倒在地里,那驴以后只要听见他的声音,毛就都立起来了。他吃饭不知道什么叫饱,什么时候锅里的饭舀完了,他的饭也就吃完了。每年到了腊月,他就挨家挨户去杀猪,每次都能吃两碗肉。
长根和猪匠打了招呼,又挨家挨户地叫了帮忙的人。
猪匠把那些杀猪的刀具拿出来,蹭蹭地磨得锋利。
各家的男人找出杀猪的一身行头,那都是缝缝补补的、沾满油腻的破旧衣服,大家就等着初三的早上往长根家去了。
年末了,大家都盼着能吃一顿猪肉,这是一件想来就让人激动的事情。
长根当然也激动,走起路来,脚底下“腾腾腾”地响。
十月心里矛盾,想到要杀掉自己喂了一年的猪,不禁感到心疼。但转念一想,猪杀了,一家人就有肉吃了,便又高兴起来了。
晚生高兴,睡不着觉。想着不光可以有肉吃,杀猪的时候人也多,要好孩子的都能来,还可以热热闹闹地玩上一天。
初二的晚上,长根就把杀猪的物件准备妥当了。
杀猪的地方选在了猪圈旁边的一块空地,长根打扫了一下,找来四根椽子立在墙根用来搭架,接着背了两背篼柴草堆在了旁边,这是烧缸用的。
准备好了这些,长根又去队里的小卖部称了半斤旱烟,一斤茶叶。日子再紧,不能少了礼数。
十月备好了灶上用的物件,锅碗瓢盆、水壶水桶等,不够用了,就到邻居家借。那时候,每家的物资都不充裕,碰到大的事情,就把各家的物件凑到一起,等事儿过去了,再洗刷好还给人家。
在那些岁月里,日子穷苦,但是大家都很热心,人们在疾苦之中不会孤单。
腊月初三,十月起得最早,她起来以后,就把喝茶的馍切好。
长根起来把土炉子生着,这炉子是用土块垒的,外边用泥巴抹得光光的,烟囱也是用土块垒的,砌到了房顶上。平日里,长根喝完茶,炉子就灭了。生火也是用捡来的树枝,用驴粪蛋,舍不得放煤炭。只有在像今天这样特殊的日子才会用煤炭,大洼山的人家,一年取暖所需的煤炭是用背篓背的,像长根和十月这样过日子的人,两三背篓的煤炭可以烧一年。
长根喝完了茶,就把水和茶叶准备好,又到外边转悠了一圈,等着大家的到来。
最先到来的是猪匠张天仁。
他单身,进了腊月,不用自己动手做饭刷碗,每家每户挨个地转,也能把这腊月转出头。
今天,他起来穿上了衣服,就直接奔长根家来了。
长根家的狗看到他那一脸络腮胡子,不敢放声地咬,嘴里哼哼唧唧地叫了几声,缩着尾巴钻到狗窝里去了。
猪匠径直进了长根的窑,长根连忙熬上了茶,和猪匠絮絮叨叨地唠起了家常。
陆陆续续地,帮忙杀猪的人都到来了,大家喝着茶暖和身子。猪匠拿出刀具,又磨了一番,等到十月大锅里烧的一锅开水快好的时候,大家就准备杀猪了。
晚生胆子小,早都捂着耳朵躲得远远的。
六斤虽然小,胆子却不小,他拿着十月给的一个盆子和草帽候在杀猪的场地里。他拿的这两件器具,是用来蹲在猪的脖子底下接猪血的。大洼山的一帮孩子里边,六斤是胆儿最大的。晚生常常想,将来接猪匠的班的,恐怕是六斤了。
猪匠挽起裤管、撸起袖子,走进了猪圈。
猪看到他的那副模样,撕心裂肺地吼叫了起来,满圈疯跑。
猪匠看准机会,一下子就抓住了猪的一条后腿,活生生把一只三百斤的大肥猪倒提了起来,连拖带拽摁倒在了缸口上,其他的几个人抓着猪的四条腿。
猪匠腾出一只手,在水桶里蘸了一把凉水,抹在猪的脖子上,从嘴里拿下咬着的长刀,“哧溜”一声,长刀没在了猪脖子上,猪匠手一挥,红刀子被他拿在手中,一股鲜红的猪血奔涌而出,哗哗地流在了六斤端着的大盆里。
猪慢慢地没有了叫声,四肢也停止了蹦跶,等到血流完了,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瘫软在地上。
猪匠放下刀子,抹了一把刀口上的鲜血,涂在猪脖子的鬃毛上,赤手拔光了沾满鲜血的鬃毛。
这些鬃毛要比其他的猪毛价格高出一截,猪匠拔完以后,绑成一小捆,塞在了自己的裤兜里,这个归他。
猪匠的活儿干完了,大伙就立起了水缸。提水的跑进跑出,连忙把水缸倒满,其他的人在猪的后蹄上绑了一根椽子,几个人把猪倒立着抬起来,放在盛着开水的水缸里来回摇晃。猪匠确认猪毛已经能够顺利拔下后,大伙便合力将猪平放在缸沿上,然后翻来覆去地仔细拔毛。
就在这期间,六斤早已经把盛满猪血的盆子端进了厨房。
十月和几个女人在猪血里边和上荞麦面,拌成颗粒状的血面渣子,放在外边去晒。这样晒干的血面放着不馊,一年四季都可以吃,要吃就在水里化开,然后在铁锅上摊成薄饼,切成面条一样的带子,像炒菜一样炒了,然后蘸着蒜吃。
这道菜就叫做血馍馍。
不一会儿,新鲜的血馍馍就会被端到大伙的炕桌上。
拔猪毛是个漫长的过程,从猪头到猪尾巴,每一根细小的猪毛都要拔得干干净净。拔完了毛,就把猪倒挂在架上,猪匠就用半圆形的扫毛刀扫掉一些细小的绒毛。
猪毛收拾干净了,再用热水清洗三两遍,洗完以后,整个猪又白又干净,在太阳下锃亮发光。于是,大家拿来盆、炕桌等物件,猪匠便从头到尾,依次有序地卸肉。
肉卸好后,长根就拿回去放在木板上,等到冻好以后,再切成肉片炼成腌肉,放上一年都不坏。
猪肝、猪肺等内脏拿到屋里,放在大锅里,连带猪项圈、颈椎骨,满满的炖一大锅,这一锅肉都用来招呼大洼山的乡亲。
等到肉卸完了,晚生和六斤,还有几个后生凑到了猪匠跟前,他们是在等猪匠割下猪的膀胱,这可是他们最得意的玩具。
他们挤掉膀胱里边的尿水,就放在黄土堆里边使劲地搓,经过这一帮小子的折腾,这膀胱变得像气球一样轻薄,他们便怂恿年纪最小的孩子拿竹管把这膀胱吹得又圆又大,当做气球来耍。
只是,到了晚上,被他们变成气球的膀胱也就恢复了它原来的模样,瘪了气,蔫头耷脑的被扔在了墙角,没人去理睬了。
猪杀完了,长根也松了一口气,把大伙招呼到窑里边,围着炉子坐下,十月端来了喝茶的馍。
长根抽空又收拾了卸肉的架,打扫干净了杀猪的场地,过一会儿再到那里的时候,看不出一丝痕迹。
长根就是这么一个勤快的人,他的庄前院后都干干净净的,如果哪里有一点不称心,他是坐不稳屁股的。
日头靠了西山的时候,长根家的院落飘满了诱人的肉香味,距离上次这个惬意的时刻,已经是两年以前的事儿了。
马上就可以开饭了,长根叫来晚生,让他去庄上挨家挨户地叫乡亲来家里吃肉,这是大洼山一贯的传统。
到了每年腊月杀猪的时候,无论是谁家杀了猪,一定要邀请各家的大人小孩都来自己家里吃一顿肉。平日里大家都是粗茶淡饭野菜汤,只有杀猪的这天,才有一年里最好的伙食,这一顿饭一定得和大家一起吃。
晚生跑前跑后,费了个把小时的功夫,才把每家每户跑了一遍。有小孩子在家里的,晚生就生拉硬拽一起出门,随他一起去叫人吃饭,等到晚生回到家里的时候,屁股后边叽里呱啦跟了一帮小孩。
大洼山能来的人都来了,杀猪饭也准备妥当了。
老人在炕上围着炕桌吃。
年轻人多,长根卸下大门,在炉子旁边支了一张门板,大家围着门板吃。
小孩子都集中在伙房里,和大洼山的女人一起吃。
粉条炒肉、炒土豆片、炒白菜、血馍馍,这就是大洼山最好的伙食。
每家的杀猪饭,虽然样式一样,但是每户人家做出来却都有自己的独特风味。大洼山的女人,虽然过的是苦日子,没有可以供她们选择的、多样的食材,但是这些家常便饭,她们都是花心思做到了精致,让家里的老人孩子都能吃得称心如意,吃得可口美味。
吃完了这些,长根端来了一大盆排骨。
这是开水炖的排骨,只抹了椒盐,但这排骨,却是他们极致的美味。
今天,长根多煮了一些排骨,让大家都放开吃,还有剩的。
那些被大家啃过的骨头,上边连一丝肉末儿都没有了,就只是干巴巴的一根骨头。
他们常说:“啃骨不净,杀猪害命。”那是教训孩子们的,既然害了一条命,就不要浪费一点一滴。
那时候,一头猪就是一家人一年的油水,一年里吃不了几次肉,怎么能浪费呢?
一年到头总算可以吃一顿油汤油水的饱饭了,老人孩子、汉子女人脸上都洋溢着一丝丝满足和惬意的笑容,就好像干旱的麦苗浇了一场透夜雨,第二天迎来了初升的太阳,精神焕发,无比滋润。
乘着月色,大洼山的老老小小,陆陆续续地离开了长根的院落。
这个院落,被一片温柔的月色笼罩着。
长根家的日子,也有了油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