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临了,年关临近。
小年先到,北方的小年在腊月二十三,这天晚上,按照惯例是送灶神的时候。
一年里,一家发生的大小事情都被灶神看在眼里。到了晚上,灶神就要回天庭了,去给老天爷说道说道这一家子一年里的情形。
晚上,十月做了长面,长根在灶台前面点了香,先给灶神献了一碗,然后就跪在了灶台跟前。
“我长根一家这一年来顺顺当当,都是灶爷你老人家一年把我的顾缠。”
“这一年,哪里有对不住你老人家的地方,你多担待,我长根口不好,可心不坏,你老人家不要往心里去。”
“要说有啥事情,都是我长根不好,没有当好家,你老人家就记在我长根的头上,娃娃他妈是个善人,晚生还小,你老人家就多担待一些……”
长根嘴拙,想半天,说一句,想到哪里说到哪里,颠三倒四地说了半天,就还是那几句话。
晚生看到长根这副模样,实在想笑,憋得脸红脖子粗的。
十月拿眼直瞪晚生。
长根絮絮叨叨的,实在没有话说了,就像鸡啄食一样,“噔噔噔”地磕了三个响头,作了一个揖。
念叨完这些,一家人就开始吃饭。
饭吃完了,香烧完了,献给灶爷的这碗面就能吃了,十月拿下来给晚生吃。
十月说谁吃了灶爷吃过的面,一年都不生病,吉祥。
第二天就是腊月二十四。
灶爷回到天上去了,长根一家起得早,今天要把家里的两口窑洞打扫干净。
窑里也没有什么需要打扫的物件,里外就一张吃饭的炕桌,还有厨房里的一个锅台而已。
长根对生活讲究,听老人们说,腊月二十四是扫穷土的日子,如果今天将窑洞里的穷土都扫出去,接下来的日子就会富裕起来。
既然这样说,那屋子就还真要认认真真地打扫一番。
十月遮盖好了锅台上的灶具,长根就拿着十月的围巾包住了头,拿了一把长笤帚,把两个窑洞里里外外扫得干干净净,把院落的角角落落也都扫了一遍。
这样就算把穷土扫出了门。
扫完了穷土,日子也觉得亮清了不少。
小年过去,离除夕就越来越近。腊月大,三十是除夕,腊月小,二十九就是除夕。
大洼山的除夕,在孩子们稀稀拉拉的鞭炮声里缓缓来到。
这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兜里揣着用猪毛换来的几颗麻皮炮仗,心里就乐开了花。
“啪”!
这儿响了一声!
“啪”!
等一会儿,那儿又响了一声!
这麻皮的炮仗,可是要省着来燃放的。
除夕前一天,女人们就要做好一个正月都够吃的蒸馍。她们把面在缸里发好,然后就在蒸笼上蒸,蒸馍就得一天的时间。
馍馍蒸好了,就放在大箩筐里,一家人可以吃一个正月。
老人说,正月里是不能做馍的。
年猪杀了,窑洞扫了,馍馍蒸了,年就算盘好了。
盘年,家家基本都是一样的。
西北风呼呼地刮着,但大洼山人的身体里却流淌着滚烫的血液,在生活面前,他们是乐观的、是积极的。他们吃着粗糙的饭菜,穿着摞着补丁的衣服,但脸上却挂着发自内心深处的笑容。
除夕这天,长根还要有几件事要做。
一早起来,他就去找往年挂过的灯笼。灯笼是用竹子做的,制作时,将竹棍儿在灯盏的火焰上烤软,然后弯成半圆形,再将半圆形的竹棍两头依次捆扎起来,这样就做成了灯笼的骨架,骨架做好了,在灯笼外边糊上红纸就完工了。
灯笼的骨架可以用好几年,每年要用的时候,只需在骨架上糊一层红纸,看起来完全是一个新灯笼。
以前没有电,就用煤油灯,灯光昏暗,用着也不安全。即使把灯笼小心翼翼地挂在避风的角落,灯盏在里边也站不稳当,一有晃动,灯盏就会摔倒,灯笼也就会被烧成一个竹棍架子。但是现在家家通了电,不光灯光明亮,而且再也不用担心灯笼着火了。
到了除夕,每家每户都要把灯笼高高地挂起来,夜幕降临时,这大红的灯笼高高地悬在院落上空,看着就喜庆。
长根在糊灯笼的时候,晚生拿了两张红纸出门了,他要到六斤家里去。
六斤的父亲碎娃是个阴阳,大洼山的红白喜事,都由他着手料理,过年的对联他也给大家写,在大洼山,能拿起笔来写字的没有几个人。
长根的灯笼高高地挂在院落上空时,晚生手里也捏着三副对联回来了。
其时正是中午时分,一轮白花花的太阳悬在当空,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冬天的时候,大洼山最为常见的便是这白花花的太阳,其次就是那没完没了的冷风。
大洼山一贯的传统,便是在除夕的晚上,要把过世的先人像请长辈一样请到家里,供奉在桌上,端茶敬酒献饭,磕头说话悼念。大洼山的人们,不光孝顺着活着的长辈,对死去的先人也像活着的长辈一样孝顺,好像他们从来没有离开过,并且在冥冥之中一直保佑着家人的安康。
长根下午要做的事,就是准备接迎先人。
首先,要拿出一些白纸裁剪纸片,再用印纸钱的模板印上图案。纸钱要一张一张地来印,一张张纸钱都表示对先人的缅怀和悼念。
长根裁好了纸片,晚生就凑到跟前来印刷了,这个活儿,以后是要交到晚生手里的。
大洼山,男娃有男娃的干事,女娃有女娃的干事。父亲要教会男娃该做的事,就像这些礼节方面的事、人情世故方面的事以及农活上的事。母亲就要教会女儿做针线、做茶饭、料理家务这些事情。
长根和十月就晚生一个男娃,十月倒也省心了。
不过晚生也经常跟着十月,帮她干活,十月又心疼又高兴。在她心里,男娃就该有男娃做的事,一个男娃做女娃的事情,在她眼里就没有出息,她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将来没有出息。
晚生看着母亲辛苦,还是死皮赖脸地帮她干,时间久了,晚生也学会了做饭,还能做简单的针线。
晚生印刷纸钱的时候,长根就在箍窑里支起来一张木板。每年到了三十晚上的时候,长根就支一张木板当作供桌。
晚生的纸钱印好了,长根的供桌也支好了。
十月看着他们父子干完了该干的事儿,就端来了一盘馍馍,让他们吃。
长根给炉膛里填了几颗炭,就躺在窑里的炕上。
火炉烧得屋子里暖暖的,炕上躺着也热热的。
火炉上烧的罐罐茶滋滋地响着,长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惬意。
晚生没有吃馍馍,他知道今天晚上可以吃到母亲做的长面,那是他一年难得吃上几回的最好吃的饭。
除夕的晚上,一家人就要美美地吃上一顿香喷喷的臊子面了。
这顿饭,一定要做得可口,吃得美味。
十月正在案板上擀面。
擀面是体力活,面好吃与否,关键要看劲道,劲道的面要反复地揉,十月是擀面的能手,面团在她的手里揉来揉去,最后就像皮筋一样有弹性、劲道,面条下到锅里团团转,吃在嘴里有嚼头。
擀好、切好了面,就要炝臊子汤。
臊子汤里和着土豆、红萝卜、大葱等,看着美味,吃着好吃。
捞一碗面,浇上臊子汤,就是长根一家最美味的饭菜,也是大洼山最美味的饭菜。
每逢特殊的日子,人们就要吃最好的饭,最好吃的饭就是臊子面。
天色渐渐地昏暗下来,整个大洼山被一片夜色笼罩了起来。
夜色中,家家户户的大红灯笼依次亮了起来。
一个个挂得又高又大的红灯笼将一座座小院落照得朦胧而又梦幻。这喜庆的红色,使得漆黑又寒冷的夜变得温馨起来,此时此刻,大洼山由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变成了人间的天堂。
亮起了灯笼,就要贴对联。大门上,还有院落里的两间窑门上,都要贴上对联。
十月在锅里熬好了浆糊,长根抹浆糊,晚生贴对联。贴对联是老祖宗多少年来留下来的传统,长根是要一板一眼地做好的。
人住的门上有了对联,还得给牲畜的圈门上也贴对联。人过年要图个吉利,牲畜也一样需要吉利。牲畜圈门上的对联简单,只在圈门的最上方贴个“六畜兴旺”,贴完了,再在吃草的槽头贴一张三角形的黄表。
生活,往往充斥着太多的普通与平凡,需要去装点一下,这样才能够继续下去。你怎么去打扮生活,它就以什么样的形式回馈给你,或美,或丑!
挂好了灯笼,贴好了对联,就要去迎接故去的先人了。
长根端了一个盘子,里边摆放了香、纸钱、黄表、茶水。
长根在前边走着,晚生在后边跟着。
到了院落外边的十字路口,长根就停了下来,他们都会在十字路口迎接,这也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习惯。在他们的认识里,先人是会在十字路口等着他们来迎接的。
十字路口,长根跪了下来,焚香、点纸、献茶水、磕头、作揖。
晚生跟在后边也照着做,两个人都是严肃的。这是生活中的礼数,在这种朴素的传统里,他们一辈辈地学习着孝道,传承着礼仪。
十字路口接完了,就到了大门口,把同样的程序再走一遍,还是焚香、点纸、献茶、磕头、作揖,不过这次是把先人接到了自己的院落里。
进了屋子,到了窑里的时候,长根就把香点起来在供桌上摆好,然后把黄表、纸钱也摆好。十月提前就把献品做好了,三个小碗的献饭、三个做得很精致的献馍,再摆三双筷子,前边再放好茶水。
看到供桌上摆放得整整齐齐的茶饭献品,就仿佛看到故去的祖先端坐其上,对他们的恭敬表示肯定,也很满意,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一定会喜悦地享用这些美食。
贡献完毕,长根和晚生跪下来磕头、作揖。
接好了祖先,长根就坐在炕上休息。
这时候,他们又可以和故去的祖先相聚了。
拜完了故去的祖先,晚生还要拜父亲和母亲。晚生先是给长根拜年,磕头作揖后,长根给了晚生一角的压岁钱,晚生接着又给十月拜年,十月也给了晚生一角的压岁钱。
晚生把钱交给母亲保管好,这个是他上学的费用。
十月的年夜饭早都做好了,看着长根和晚生做完了他们的事,十月就把饭端到了炕桌上。
这一顿饭,想怎样吃就怎样吃,想吃多久就吃多久,要吃得饱、吃得好,一年中像这样能够安心享用美食,并且还能吃到丰盛佳肴的时刻,恐怕就只有年夜饭了。
晚生吃得打嗝,长根吃圆了肚子,直挺挺的躺在炕角的被子上。
十月看着他们吃饱了饭的惬意样子,心里是说不出的畅快。
吃完了饭,晚生迫不及待地点了一根香,就去院子里去放炮。
这时候的大洼山,炮声此起彼伏,空气里弥漫着欢快的烟火气息,这是一年里最让人们期待的时刻。
这一刻的生活,让人兴奋。
炮声过去后,大洼山又回归了宁静,人们回到了温暖的屋子,一家人凑在了一起,沉浸在团圆的喜悦之中。
从除夕开始到正月初三的晚上,过了十二点才可以睡觉,这叫陪纸,就是陪着故去的先人。除夕时,把故去的先人接到了家里,他们就好像坐在了桌子上,交夜以后他们才睡觉,家里的人自然要等到交夜以后才可以睡觉。
晚生早睡惯了,没有等到十二点,就已经呼呼地睡着了。
长根老实本分地瞅着供桌上的香,看到快完了赶紧就再续上一根,一直等到十二点过后,才收拾好供桌上的茶献,上炕睡觉了。
除夕在不经意间就过去了,等到一觉醒来的时候,新的一年就来到了。
大年初一,大洼山有一个“出行”的仪式。
“出行”之前,每个人是不能洗脸的,不能打扫卫生的。等到“出行”结束了,才可以做家务,才可以洗漱,才可以做早饭。
“出行”时,每家每户的牛、羊、毛驴,都被赶到村口的大榆树下,等到齐了,三虎便指点喜神的方位,大家一起迎喜神。
喜神迎完,就又要放一会儿炮。
“出行”,其实是给每家每户的牲畜祈求吉祥。
冬日的朝阳洒在大洼山上,随着鞭炮声此起彼伏。
大洼山的乡亲们不会忘记给家里的牲口求个吉祥,一年四季,和他们一样累死累活的牲口也为这个家付出了太多太多,耕田拉车,样样重活都缺不了它们,它们也是家庭的一员。
他们要过年,这些牲口也知道过年,他们常说,人和牲畜一个理。
过年了,除了给它们添加好的草料,还要让它们聚在一起快乐一番。
牲畜撒完了欢,大家也热闹完了,各自点上一锅烟,吆着牲畜就往家里走。
长根吆着他的两头毛驴,就和晚生回家了。
回到窑里,洗漱完了,十月煮好了一锅猪排骨端到了炕桌上。
一家人都饿了,一锅开水炖排骨,冒着热腾腾的气儿,蘸了椒盐、就着大蒜,真香!
大洼山的女人们把猪排骨用花椒和盐腌好,一直放到过年,这种腌制的排骨到了过年就刚好,椒盐味就会渗透到肉里,开水炖好后,味道极好。
这一根根腌制的腊排骨让大洼山的每一个人更加期待过年。
吃完了早饭,也到了串门的时间。
长根抹了嘴,就下炕了,他今天要去勾娃家。
勾娃的爷爷去年年初走了,老汉患的是气管炎,最终还是没有挺过换季的时节,过世了。
晚生留在家里,陪祖宗、续香。
这个时候,十月才可以在家里好好地休息一下。
在大洼山,要是谁家去年有过世的老人,大年初一的早上,就会有“拜纸”的乡亲陆续来到这家。这家人供桌上供着各样供品,叫作“坐新纸”。过年时,不光这家的晚辈要祭拜自己的先人,大洼山每一家都会有人来拜祭。
长根来到勾娃家里时,已经来了许多人。
长根上完了香,又给坐在炕上的老人拜了年,就坐在炉子边上喝茶了。
勾娃家里现在六口人,勾娃最小,上边还有三个姐姐。
勾娃小的时候,计划生育抓得正紧。勾娃的爷爷和奶奶有着根深蒂固的重男轻女的思想,虽然当时说生男生女都一样,但是她们却认为,女儿就是给别人生的,生了养大也是个亲戚,没有儿子就是断了香火。
勾娃的母亲叫红梅,生不出儿子,头都抬不起来,还愁坏了娘家人。两个女儿出生后,按照政策,不允许再生了,村里有好几个这种情形的,都被带去做了节育手术。
看到这个情形,红梅一家商量了一下,大女儿巧儿和二女儿二巧留在家里让爷爷奶奶照顾,红梅和男人三虎就躲到红梅的娘家去,东躲***地生下了三女儿三巧和小儿子勾娃。
勾娃的出生,总算让红梅抬起了头,也让勾娃的爷爷和奶奶长出了一口气。
三虎和红梅完成了生男孩传宗接代的任务,但是却陷入了穷苦的煎熬之中,三巧、勾娃的出生,更让这个贫困的家庭雪上加霜,违背了计划生育的政策,即便是砸了锅、卖了铁,都没有偿还清楚计划生育的罚款。
四个孩子、两个老人,千斤的重担一下子压在了三虎和红梅的肩上。
勾娃的奶奶因为长年累月的辛苦,早早地就离开了人世,勾娃的爷爷因为没钱治病,去年也走了。
三虎还是个中年人,但看着却像老人一样,直不起腰杆。红梅很憔悴,陌生人看了,会觉得是勾娃的奶奶。
红梅觉得苦,但她觉得值。
勾娃出生以后,她才感觉自己像别家的女人一样,抬起头做人了。她受不了自己因为生不出男娃就被别人说三道四的日子,虽然现在苦了一点,却可以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她也知足了。
三虎披着一件烂皮袄,炉火着得不旺,炉膛里填着几颗煤球。
拜纸来的乡亲旋在炉子周围,熬着罐罐茶,炕桌上放着一盘黑面馍。
巧儿、二巧、三巧和她妈在厨房里,一直没有出来。
勾娃光着脚丫子,蹲在炉膛的旁边,看着一帮大人喝茶聊天。
看到长根进了门,勾娃让出了一个空位来。
原本窑里就狭窄,看到没有地儿去了,勾娃就到厨房那边去了。
看得出,三虎一家的年过得并不宽裕,缺吃少喝的境况并没有因为年的到来而发生任何改变。
光阴好不好,大家都看在了眼里,穷丑瞒不住人。
大家都从心里同情三虎一家,一盘黑面馍在三虎的谦让下,一窑的喝茶人吃了不到一半,大家只意思着掐一嘴放在嘴里,就着喝一口茶,他们这是在给三虎一家省口粮。
也许吃完这盘馍以后,红梅就没有馍可以端了,虽然三虎一个劲儿地让他们吃。
看到三虎家里四个面黄肌瘦的娃,谁还能吃得下去呢?他们要把这些馍留给四个娃吃,留给三虎一家过年。
富人过年,穷人过难。
在这片黄土坡上,虽然并没有明显的贫富差距,但是随着这几年的单干,有些人通过自己没日没夜的劳动,吃一口饱饭已经不是问题了。他们解决了吃饭的大问题,心里越来越踏实了,日子也越来越有奔头,浑身都充满了一股干劲。
大洼山的日子悄悄地改变了,虽然不是那么的明显,但是人们隐隐约约地能够感觉到,以前那种“干多干少都一样,一天到黑混日子”的时光已经远去了。有的人还没有觉察到,有的人已经抓住了这一难得的机遇,开始按照自己的想法,折腾起自己的光阴了。
就像长根,日子已经过得有板有眼了。
长根看到三虎今天的这般光景,心里也不是滋味。两人从小就一起长大,也是差不多的年纪,但是眼前的这个人,弓着个背、头发胡须也不搭理、黑胡巴脑的、皱纹一道接着一道,脸上看不到一点笑容。一件烂皮袄穿了大半辈子;一条裤子穿了七八年,屁股和膝盖上的补丁一个摞一个;一双旧布鞋,十个脚趾八个露在了外面。
再想想他的女人红梅和四个娃,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不然今天为啥不闪面?那还不是因为寒碜,不敢见人么!
怎么就把光阴过到这个份上了?怎么还不如以前混工分的时候了?
长根真是想不明白,他想和三虎说会儿话,就没有和大家一起走。
三虎见长根不走,摸不清长根的想法,拿来炕上的烟袋,两人续上了一锅旱烟。
吧嗒,吧嗒……
两人久久都没有说话。
“三虎啊,你看你把个日子过成什么样了?你这么下去,让红梅和娃怎么活人?”长根开了口。
“哎!家里就那么几亩地,都是吃饭的嘴,娃们还小,我能有什么法子呢?”
三虎也有他的苦衷。
“娃已经生了,你就一门心思地想着把日子过好,别让红梅和娃受罪。”长根说。
“想归想,可眼下的情况,家里就那么几亩地,再折腾还是产不出多少粮,怎么折腾啊?不是我不想,实在是我想不出法子。我跟你说实话吧,就我目前的情况,不背着口袋去要着吃,都已经是好的了。”
三虎有着他难以言说的苦楚。
“反正我长根不会看着你三虎受穷,有我长根吃的一口粮,就饿不死你三虎一家。”
长根永远都不会忘记,小时候,有一回自己家里缺粮,两天都是吃树皮熬的菜糊糊,走在路上饿得昏倒了。三虎把他背到了自己的家里,三虎她妈一看,就知道是饿的,给他喂了一碗包谷面的糊糊,才把他搭救了过来。
当年,没有三虎的接济,难保有他长根的命在。
“三虎,眼下的这社会,我相信是饿不死人的,只要人动弹,就能把光阴跑好,你要想着红梅和你的四个娃,你不能让他们受苦,有难处咱们一起想办法。”
长根看到三虎的喉咙抽动了一下。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长根起身回家了。
他觉得在身后厨房的窑里,有几双眼睛在暗中看着他,这让他内心感到无比的酸楚。
三虎送走了长根,蹲在门口的场沿上。
他看到大洼山家家户户的院落里,挨个儿地亮起了大红灯笼,那亮着大红灯笼的院落里,传来稀稀落落的鞭炮声。
他的院落里什么都没有,没有白面蒸馍,没有大红灯笼,没有噼噼啪啪地鞭炮声。
过了一会儿,他要起身回窑时,看到有一个小小的影子向他们家的院落走来。
等到走近了才看清,原来是长根家的晚生,晚生手里提着一个篮子,里边装着两碗扣肉,还有三个白面大蒸馍。
晚生说是长根让送来的,放下了东西以后,硬是把勾娃也带走了。
这一夜,长根吃着白面饭、肉菜,可心里却一直不痛快,三虎也一夜没有合眼。
过了初一是初二,初二过了是初三。
人们常说三天年,就是指正月初一、初二、初三。
这三天,人们吃吃喝喝,走动走动亲戚,不经意间,时间就过去了。
初三的傍晚,就该把家里供桌上供奉的老祖宗送回去了。
十月一家早早地收拾吃饭,晚饭以后,把锅灶洗刷干净,长根就开始收拾供桌上的香表、纸钱等。然后,就像当初接纸一样,来到村口的十字路口,把所有的纸钱和香表都焚烧完,献过茶水,就回窑里了。
等到供桌上的最后一炷香燃完,长根就撤掉了供桌,十月打扫完屋子里的卫生,一切又都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年就这么走了,有过短暂的热闹,也有过往常的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