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夜是那么的黑,但人们的心里却洋溢着满满的欢喜8040字

大洼山 晚生 2025-11-05 09:59:44

立春已经到来,但肆虐的寒风没有停下。

大地还没有解冻,耕作依旧需要等一段时间。在这段空闲的时刻,一年一度的秧歌队伍就吆喝起来了。

那时候,秧歌是黄土高坡上人们唯一的群体娱乐活动,让人们释放着无限的***和欢乐,也让这片僻静的土地有了一次次沸腾的机会。

秧歌很久远了,远到很少有人知道它是从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开始流传下来的。从他们记事起,秧歌就已经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了。

在大洼山,一年一度的秧歌从来没有停过,人们不仅通过秧歌活动来实现祭祀方神,同时也通过秧歌活动得到了欢乐。

大洼山的安祥,在每一个大洼山的人眼里,都是因为方神的保佑。

黄土高坡上,凡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方神。

前些年,在老人们的记忆里,曾经破除过四旧,其中就包括拆去各自地方的大大小小的方神庙。但不久以后,各地的方神庙又陆陆续续地盖起来了,香客又是来来去去地走动了起来。

那时候,许多人都认为一家人的平安要靠庙里的神佛来保佑,平时有个磕磕碰碰,就去庙里问神佛。即便没事,到初一、十五也要去庙里烧香,这一切,就为了讨个家人的平安。

平日里大家都忙农活,庙里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活动。过年的时候,大家就都凑在一起乐呵。想必在这时候,庙里的神佛也要喜悦,于是人们就耍起了秧歌。

虽然秧歌是不间断地一年年传承下来的,但是这种全员参与的大规模活动,一定要有一个有号召力的组织者,这个组织者就是神头。

神头在村里的声誉高,村里念经、烧香等活动都要经过他的操持。

村里的秧歌耍得怎么样,也直接关系到神头的面子。

十里八乡的神头一定要给自己争一口气,所以神头都会把一年一度的秧歌看成自己的头等大事。他常给村里的大人小孩说:“我们的秧歌耍得体面了、保佑我们的佛爷就会喜悦,佛爷喜悦了,我们一年里才会顺当的。”

老人小孩听了这话,就都希望能在神头的带领下把本社的秧歌耍好。

耍秧歌自然要用到钱财,社里钱少,就每家每户地收面粉、清油、粮食。社里的人都积极,如果谁家不积极,是要被别人戳脊梁骨的。

神头很神气,不管走在哪里,人们都向他点头哈腰,坐席坐的是上席,吃饭端的是大碗。

大洼山的神头是张天贵的大哥,名字叫张天福。

张天福接的是他先人的班,他先人叫什么名字,在大洼山已经很模糊了,能够记起他名字的人不多了。他在破四旧的时候被人整没了,也有人说是被气死的。

现在如果有人说起了,都叫“老头家”。

张天福接班后,被叫作“大头家”,在他的排位下,还有二头家、三头家等,他们都是原来追随“老头家”的一班人马。

现在,张天福年纪大了,就会把跑腿的事情交给下边的人去做。

耍秧歌的事儿,要从年前就开始盘算,正月里耍,腊月里准备。

进了腊月,每年指定的头家就要开始忙乎秧歌了。先在村里找一户人家,被叫作秧歌窝子。耍秧歌要用到的一切物件,都要在秧歌窝子里制作,商量秧歌也是在秧歌窝子里。

耍秧歌的物件,最麻烦的就是糊纸火。腊月二十左右,头家就会通知大家集中起来,到秧歌窝子里边去糊纸火。

纸火要先用竹子扎好框架,然后用彩纸裱糊成各式各样的物件,比如花灯、纸船、纸马等。

一场秧歌,灯是少不了的。

一种叫高灯。一根长长的棍子当作高灯的灯把,灯把上边用竹子扎一个六棱或者八棱的灯箱,灯箱下边有一个用木板做的灯托,灯托上边用铁丝绕一个螺旋形的圈,里边再放上蜡烛。灯箱周边用白色的纸先糊好底层,再剪一些人物或者山水花鸟的剪纸,粘到白纸上去,装饰灯箱。竹竿的棱角部位还要做一些拉花,挂几串彩纸做的大绣球。最后在高灯的顶端做一个大拉花,这样,一顶高灯就算完工了。

到了夜里,点上蜡烛,高灯上的花卉图案就显得格外醒目,高灯被人高高地掌在手上,伴随着鼓点来回地扭动,拉花和绣球也会晃来晃去,自然有一种如痴如醉的感觉。

高灯一般由村里半大不小的男孩子来掌,晚生、勾娃和六斤都是在秧歌队里掌高灯的。

十月把晚生掌的高灯糊得最是漂亮,晚生掌着十月裱糊的高灯,心里很是得意,他的高灯好看,他的母亲也能干。

十月剪得一手好纸,她不但能剪出《水浒传》、《三国演义》里那些栩栩如生的人物来,还能剪出现实中的场景来,她能剪出女人坐在炕头做针线活的样子来,能剪出男人在地里犁地的图案来,要是遇到哪家娃结婚过喜事,看着小两口的模样,她还能剪出他们亲嘴的模样来。

大洼山的女人都凑在她跟前学剪纸,虽然学会了剪纸的方法,但是和十月的作品比起来,总是缺少那么一点韵味。

另一种灯,叫作拿花。

拿花是什么?就是手里拿着的花灯,要比高灯小一些,只是没有了手里拿的那根长棍子。拿花要用一块带手把的木板托起整个灯架,把灯架扎成一个葫芦形,裱糊的方法和高灯一样,白纸糊底,外边粘上剪纸,剪纸外边再粘一层锯齿纹的彩纸。拿花里边的剪纸若隐若现,如果要看得真切,需要揭开这层外边的彩纸,好像揭开新娘子的盖头一般。拉花的顶端也和高灯一样,做一个漂亮的彩拉花。如果想要大一点,有时候会做几个彩花,扎在一起也很好看。

漆黑的夜里,点着拿花里边的蜡烛,掌拉花的小姑娘就着鼓点扭起小碎步,恍然到了世外仙境。

拿花大都是由村里的女娃来掌,她们在糊拿花的时候,就已经给自己准备了,这些女娃把自己的拿花糊得很别致。

糊好了灯,还要糊纸船、纸马、狮子、龙等这些大物件。

大洼山地处黄土高坡深处,连一条小溪都没有,只在油坊湾有一眼饮驴的小泉。立春时,里边仅有几只蝌蚪,后来也只能变成巴掌大的青蛙,至于江河湖海,从来没有人见过,就更别提船了。

只有读书的学生在书上看见过这些,还经常地念出那句“弯弯的月儿小小的船,小小的船儿两头尖,你在小小的船里坐,只看见闪闪的星星蓝蓝的天”。想来,那船像弯弯的月牙儿一般。

纸船究竟怎么来做,谁都没有定数,只是老一辈人留下来了模子,大家就照着样儿做。

纸船的模样做好了,做出来像一顶轿子。

船夫把纸船绑在身上,船夫虽然是走在黄土地上,但是他能借着想象表现出船在水里摇摇晃晃的模样,于是这模样就像喝醉了酒的汉子。

人们的看点不在船夫上,在船夫后面的船姑娘身上。

每年的船姑娘都是在一个村里选出来的最漂亮的闺女,姑娘不仅长得清秀,还乖巧、听话、孝顺爹妈,她是一个村里女孩子的榜样。

于是,这纸船的表演和一般的秧歌队伍就有一些不同,船夫和船姑娘都穿上戏服、戴上戏帽、画上戏妆,尤其是船姑娘,经过这打扮,原本娇俏的模样就更加地迷人,在烛光的映衬下,好像那仙女下了凡间。

能当上船姑娘,是一个女孩子莫大的荣耀,也是这一家人的光彩。

每一个曾经当过船姑娘的女孩,后来都成了方圆几里的传奇。

十月就曾当过船姑娘。

十月当船姑娘的那时节,长根就是她前头那掌舵的船夫,摇来晃去,两个人就摇到了一起。

今日,大洼山的船姑娘变成了三虎的大女儿巧儿。

纸马一般有两个,纸马糊好后,由两个身手利索的小伙子来骑,像纸船那样把它绑在身上,就好像骑在马儿身上一样。纸马里边也点燃了蜡烛,骑上要格外地小心,秧歌队伍里,可以自由地跑来跑去的就是纸马了,给秧歌队伍带来了许多的乐趣。

狮子是秧歌队伍里必不可少的。

狮头要用较为坚硬的树枝来扎框架,再用红布缦起,这样才结实好使,然后在红布上裱糊彩纸,做好狮子的眼睛、眉毛、嘴巴、胡子等。狮子的嘴巴很大,里边有一条长长的的舌头,如果把狮子的头摇晃起来,就会露出它锋利的牙齿和舌头,顶狮头的人只能透过狮子大大的嘴巴去观察外边的情形,狮子的眼珠可以活动,滴溜溜地转来转去,和真的一样。

狮子最漂亮的地方就是浑身的狮毛,狮毛用麻线做成,舞起来上下翻飞,虎虎生风,真是威风。到后来也有改用白色的塑料绳子做的,要比麻做的白一些,显得更加好看了。

舞狮子,要三个人来配合。狮头由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来顶,狮尾再由一个麻利的汉子来背。顶狮头的要把狮头高高地举起,这个人的胳膊要有很大的劲儿,顶狮尾的人双手抓住前人的腰部,弓着背,屁股撅起来把狮身背起。背狮尾的人在狮子里边什么都看不见,全凭自己的感觉来判断腾挪转移的脚步,难度非常大。舞狮的人要看前面领狮者的指挥,领狮者的人手里拿了两个手电筒,用红布包了起来,这两个手电筒就是舞狮的指挥棒。领狮者的动作一般都是固定的、成套的,领狮者是也会三招两式的拳棍手。

一般,舞狮的这三个人都会武术,表演起来的时候,领狮者动作夸张,口中哼哈有词,脚下土雾四起。舞狮的人也格外卖力,狮毛上下翻卷,气势压人。有时候,一个领狮者同时指挥着三四只狮子,这就更壮观了。

龙是秧歌队伍里最为庞大的道具,大型的秧歌队伍才有龙,小型的秧歌队伍就没有龙了。每年在糊纸火的时候,龙头是需要重新裱糊一下的,龙角、龙眼、胡须都需要重新修饰一下。龙头和龙身都用结实的树枝或藤条扎成,然后在上边缦上红布。龙头一定要威风,最引人瞩目的,是龙的两根长长的角和龙的大嘴,嘴巴大大的、舌头长长的。舞龙的时候,还要在龙的嘴里放一枚花炮,龙头转动的时候,就会朝各个方向吐出璀璨的烟花。

龙通常会有十几节,每一节里边点一根蜡烛,每一节底下都有一根棍子,由一个个行动利索小伙子举着。十几个人共舞一条龙,步调一致,招式统一,在龙头的带领下舞出双龙戏珠、巨龙翻身等花样。

一个方神庙管理的地方叫一个社,社大的地方,秧歌的种类就全,花样多,通常会有两条龙,好几只狮子,纸船纸马都会有,花灯也不少。社小的地方,有的就只有一只狮子、几个花灯,没有龙、纸船纸马等。

大洼山也算一个社,不大也不小。但是大洼山的秧歌一点都不含糊,大洼山的每一个人都不愿意被别的社比下去,就算拔了后锅卖了铁,也要把秧歌耍得红火。

大洼山的秧歌样样都有,两条龙、两只狮子、两个纸马两条船。

农闲时,人手多,两三天的时间就可以把纸火糊好。纸火糊好晾干了,就放在秧歌窝子的土窑里,等着起秧歌的时候,再把它们取出来。

纸火糊好了,还要在暖和的天气里把大鼓、筒子鼓取出来晒一下,一年没有打了,牛皮做的鼓面会受潮,晒一下以后,鼓打起来才大声。每年拿鼓的人会有一些变动,原先那些掌灯的小孩子有了力气,就要被换下来打鼓,而那些逐渐长大的小孩,便又掌起了各式花灯。

打鼓是一项群体表演的活动,新鼓手需要操练,不仅要打出鼓点,还要会跑阵,三两天下来,他们就都娴熟了。

打鼓敲钹的人员定下来以后,就要排练戏了。

排练戏要戏班长操心,大洼山的戏班长是张天贵。

张天贵家里就只有他们老两口,没有生养娃,别看他平时歪着脖子蔫了吧唧的,把自己的光阴不当一回事儿,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但要是提起唱戏,他立马就变了一个人,脖子也不歪了,眼睛也有神了,排起戏来非常麻溜。

天贵窑里的炕上有一个木箱子,那是他的传家宝,箱子里放着不知道从什么年代传下来的戏本,这些戏本不知道被多少人翻看过,但是依然保存得很完好。戏本多是一些手抄本,用漂亮的小楷字写的,张天贵是从父亲那里继承下来的,把它看得比自己的命还要金贵。

戏每年都要唱,耍完秧歌就唱戏。秧歌里边的戏大多是夜戏,有时候白天也唱,但白天唱的戏大多是还愿的戏,由还愿的人家出钱请戏班子唱。

张天贵是戏头家,他负责排练戏。

大洼山有许多唱戏的人,他们从小就学戏,每个人都会几段,但是因为平日里大家都在劳作,戏就生疏了,到了腊月间,糊完了纸火,大家又聚到张天贵的院子里,拉胡的拉胡,敲锣的敲锣,唱戏的唱戏。

张天贵是个全才,既会拉胡,也会唱戏,在院里跑前跑后地指点,谁的把式不到位,谁的二胡不着调,都由他来指挥。

老人唱不动了,新人就接班。每年都要物色一些唱戏的新人,这也是戏班子的责任,谁有好嗓音,谁是好家子,都要吸收到戏班子里来,一生二熟,几年以后,都成了唱戏的一把好手。

夜里唱的戏大多是折子戏,白天唱的才是大戏,也叫全本戏。全本戏场面大、时间长,需要所有的戏班子成员上场。张天贵样样都在行,谁要唱什么戏,都难不倒他管理的这个戏班子,张天贵把一生的精力都用在了戏上,这是他活着的最大的乐子。

他的戏,就是他的人生。

吹拉弹唱、咿咿呀呀了几天以后,腊月里对秧歌的准备活动就结束了。

三天年过后,是正月初四,这天不管是刮风还是下雪,大洼山都已经看不到闲人了。

吃过早饭,人们就到秧歌窝子去了。

初四这天,就是起秧歌的日子,孩子们最激动了。

晚生、六斤和勾娃早就勾搭到一起去秧歌窝子了,他们几个年纪小,在秧歌队伍里敲不了锣、打不了鼓、顶不了狮子、舞不了龙,只能掌个高灯、扛个大旗。

他们早一点去,能在大伙还没有来之前打几下鼓、敲几下铙钹,试验一下大人们才能操持的家什。

秧歌队伍从初四这天起来,中途就不能歇了,持续耍到正月十六才罢,这可是一份苦差事。

初四这天起个头,把秧歌队伍里的物件先分派到人,一般每一家人都会有拿的物件,有时候一家几个人都是要拿物件的,小孩子最喜欢耍秧歌,要是落下了谁家的小孩,他还要去找秧歌头家说道说道呢。

白天安排好了物件,大家就回家吃饭了。

当月亮爬上树梢、星星挂上天空、地上能映出人的影子的时候,秧歌窝子里挤满了妇女小孩,熙熙攘攘、交头接耳,说着那些永远都说不完的秕谷烂糜子。

大头家在秧歌窝子东家的炕上喝着茶、抽着旱烟。

东家吃完饭,刷完了锅,秧歌就要起了。

大头家和东家给灶爷点好香、磕完头,纸火灯笼就都点齐了,秧歌队伍也已经依次排好。

在最前头走的是大头家,他提着头家灯笼,灯笼用一个玻璃罩子罩住了,外边缦了一层红布,看起来红红火火。头家灯笼指到哪里,秧歌队伍就走到哪里。

紧跟着头家的是探马。探马是村里能跑路的小男孩,他们穿着一件红褂子,腰里系了一串响铃,手里拿着一个小旗子,跑起来“仓啷啷”地响,可开心了。

探马有两个,依次往后,秧歌队伍就被分成了两队。

探马后头是扛大旗的,大旗走在哪里,秧歌就跟在哪里,大旗歇在哪里,秧歌就歇在哪里。

大旗后边是龙,龙后边是狮子,狮子后边是纸马。

纸马后边是纸船,纸船后边是高灯,高灯后边是拿花。

这些都要点灯,等到天色暗下来,所有的灯火就都点起来了,那些明亮的烛光,把那些花灯上的图案都清晰地展示给人们,惟妙惟肖。

还有那些纸马、纸船、狮子和龙,各有各的情态,船姑娘清秀可人,跑龙套的小伙子身姿矫健,这些都是人们抢着去看的亮点。

香点好了,头家把灯笼高高地举起来,一串鞭炮噼里啪啦地响过以后,秧歌队伍就正式地出动了。大头家领着队伍先给东家拜年,狮子是要在房门耍一套的,算是给东家拜年。拜完年,头家就领着秧歌队转起圈来,一边转,一边还要唱秧歌曲儿。秧歌曲儿都是一些祈求吉祥如意、五谷丰登一类的唱词。唱完以后,就打鼓、敲钹,再唱曲儿,秧歌曲儿要唱三遍才够。唱够三遍了,秧歌队伍就不再转圈了,头家便找一个宽敞的地方扎下大旗,于是高灯和拉花也都歇了下来,等着依次表演龙、狮子、纸马、纸船、鼓和铙钹了。

如果哪家有身体不好的人,到时候就跪在地上,让狮子在他身上来回骑过几次,据说这样是可以驱走病魔的。

秧歌队伍里,坐在纸船里的巧儿,已经不是现实生活中的那个破破烂烂、吃不好饭、见了人也不抬头的巧儿了。此时此刻的她,就像画册里边的小仙女一般。

表演的时候,还要有鼓和铙钹的助阵,那是一种整齐且急促的节奏,人们的情绪也迅速变得高昂起来。

这套操演完毕了,鼓和铙钹就上场。鼓和铙钹有次序、有节奏地轮换敲打,那队伍有时候围成了一个圆,有时候会是一个方阵,有时候又会变成面对面站立的两队,这些都是传承下来的固定套路。

操演完毕,大家都需要歇一口气,这时候便等着戏班子上场。

戏班人马忙着给演员画脸谱、穿戏服,器乐班子还要调试乐器。齐备后,他们就在东家的院落中央唱一出折子戏,这出戏不需要太长,因为今天晚上大家还要到方神庙去点蜡。

夜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大头家带着秧歌队伍行走在崎岖的山路上,他们叩谢完了秧歌窝子的东家,向方神庙出发了。

大洼山的方神庙灯火通明,那是大头家提前就安排人去准备妥当的。

秧歌队伍在庙门前集结,他们在等待着大头家的通知。

月上中天,大头家招呼大家点灯,庙门口燃起了一堆柴火,鸣过炮后,秧歌队伍进庙了。

在大头家的引导下,秧歌队唱着秧歌曲儿,依次向各方的神位跪拜,跪拜完了,大伙便背着各自的物件,走上了回家的路。

夜是那么的黑,但人们的心里却洋溢着满满的欢喜。

从初五开始,秧歌就出社了,各个地方都有自己的官滩子,从初五到十五,要耍十个晚上,十个晚上十个地方,近的要走五六公里的山路,远的要走十几公里,一个来回,就是几十公里,有时候太阳还没有下山便已出发,回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冒花。

大洼山的官滩子在初八。

初七这天,长根和十月就要准备了,初八这天要来许多亲戚,招呼亲戚的东西要提前准备好。

不但要准备招呼亲戚的伙食,还要准备招呼秧歌的饭菜。秧歌队伍路途遥远,所以在本地官滩子的时候,都要安排外来的秧歌在本社的人家吃饭。

长根家里也要招呼秧歌队伍。

下午时分,亲戚都来了,大家挤了一屋子。

吃过晚饭,主人客人便都帮十月准备晚上的秧歌饭。秧歌饭要准备得丰盛,一般都做两个荤菜、一个素菜、一个血馍馍,还要有蒸的白面大馒头,水壶里也要提前熬好热茶。

虽然这些都是家常菜,但这些也都是那时节家家户户最好的饭菜,用最好的饭菜招呼远乡的客人,也是大洼山的老传统。礼尚往来,大洼山的秧歌队伍到了别的地方去,人家也是这样招待。

天黑以后,长根就准备好柴火、备好伙食,等候着来家里的秧歌队伍。

秧歌队伍的人员到齐后,那头家便点灯、唱起秧歌曲儿,长根在大门前点起柴火、点起香、磕了头,就把秧歌迎到了院子里。

秧歌进了院落,和在秧歌窝子里的表演形式是一样的。完了就吃饭,吃完饭再点起灯来转圈唱感谢东家的秧歌曲,然后秧歌队伍就撤走了,撤到大洼山的庙上去点蜡,最后去社里的官滩子。

官滩子设在宽敞的地方,这里要迎接十几家的秧歌,不仅要地方大,还要有戏台。白天的时候,社里的年轻人就都已经准备好了场地,搭好了戏台。到了晚上的时候,灯笼高悬,大喇叭里就传出响彻三沟两洼的秦腔来。

漆黑的夜里,官滩子灯火辉煌。秧歌来了,点着的灯笼从蜿蜒的山路走来,就像一条长龙,清清楚楚。等到队伍到齐了,大头家张天福便点燃一堆柴火,双方跪拜点香,就把秧歌迎进了场子。

秧歌进场以后转圈表演、唱秧歌曲儿,转了两圈以后,头家就找一块空地安营扎寨,其他的人员可以去玩耍了,戏班子开始准备上妆唱戏。

等到所有的秧歌都进场了,大概就到了十点,大头家在喇叭上喊各社的头家到指定的人家去休息。

这个时候,各社的戏就登场了。

老人最爱看戏,小孩子就都跑到外圈去了。

老人挤到戏台跟前,一折一折地,要把所有的戏都看完。他们虽然看过了好多遍,但是他们还不烦,他们很熟悉这些戏的情节,也能够辨出谁家的戏好,戏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了无穷的乐趣。

有时候,秧歌里也有大戏,一唱就是两三个小时。这时候,年轻人不耐烦,就在远处偷偷地敲几下鼓或锣,但是老人们却纹丝不动,眼睛都不眨巴一下,他们喜欢看这种大戏,大戏过瘾。

戏都唱完了,已经半夜了,还要比赛耍狮子、耍龙,比赛锣鼓。各队秧歌有自己的表演地盘,看秧歌的人想看谁家的秧歌,就自己去找。

这时候,许多人已经很困了,他们嚷来挤去,都在找自己的家人亲戚。

所有的表演都结束了,就点亮灯笼,一家家秧歌队依次排成一条长队,一边转圈,一边唱秧歌曲儿。

这个时候的秧歌队伍,已经没有进场时候的气势了,人困马乏,也有许多人人已经偷偷地溜走了。

秧歌耍完了,附近有亲戚的,就都投奔亲戚去了,没有亲戚的就踏上了漫漫的回家路。一路开始还是说说笑笑,走上一截后,渐渐地就没有了什么声音。

耍的是秧歌,走动的是人情。方圆几十里,村落与村落之间,人员与人员之间,就是通过秧歌有了交情,变得熟悉起来。

十六这天,秧歌就不出社了。

到了下午,耍秧歌的人聚到一个黑乎乎的窑洞里边,脸上画上各种奇怪脸谱,然后拿着火把、火麦跑到各家的院落里、窑里、牲口圈里,嚷嚷着、吆喝着,在空中点燃一团团的火麦,这叫“断瘟”,他们通过这种方式来驱赶瘟神。

天黑以后,大家就到了庙里,十六的晚上,就是歇秧歌的时候。

到了交夜时刻,秧歌队伍最后一次在庙里转圈唱曲儿、点香叩头。临了,便把所有的纸火在庙里焚化,再把秧歌物件放在库房里。

一年一度的秧歌,就圆满收工了。

大头家一般不会换,小头家每年轮换来当,烧完秧歌以后,就在庙里滚卦,确定好下一年的头家。

当第一缕春风慢悠悠地吹来的时候,大洼山,逐渐地褪去了那少得可怜的悠闲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