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黄土养一方人。
一眼望不到边的黄土地上,沟壑纵横,一道山梁连着一道山梁。
山梁沟壑之间,点缀着一簇簇农家小院。一堵堵院墙、一孔孔窑洞,和黄土混成了同一块色彩,让人觉得厚重。
比这黄土更为厚重的,是生活。
大地解冻了。
向阳的地方,冻土逐渐消融,冰雪融化的地方,已经有小草透出来淡淡的一抹绿色。
春风吹遍了每一寸土地,于是,那些黄土高坡上的灰尘土雾,就弥漫了田野。
大洼山的春天,总是让人捉摸不透。
有时天气格外地暖和,太阳暖暖地照着,好像温暖已经来到。
有时突然就又变了天气,密布阴云,不知不觉又是白茫茫的一片,寒冷顷刻笼罩了山塬。
可是,雪在这段时间是不会久留的。
人们说二八月的雪,狗都撵不上。
立春的到来提示人们,一年的劳作就要开始。
路头路尾的话题,便不再是家常的闲话,人们开始讨论今年该种什么夏田,又该计划什么秋田。
根据以往的经验,种什么样的庄稼,会有兆头。
老人说数九的天气,是可以预计一年的雨水的。
一个九代表一个月,在几九的天气里,如果有潮气或者下了小雪,就预示着在几月里便会有降雨,降雨的多少,也能随着九里的气象看出个大概。
这个经验可能不是很牢靠,在许多时候并不能确保丰收的到来,但人们在内心深处还是坚信无疑的。
于是,大洼山的乡亲往往会根据这一征兆来安排耕种。
在十年九旱的黄土高坡,人们最关心的就是降雨,如果一年里有比较丰富的雨水,这一年的庄稼就会有好的收成。
炎炎的烈日,不仅炙烤着黄土地的皮肤,还炙烤着生活在黄土地上的每一个庄稼人的心。
圈里的粪土解冻了,散发出本来的臭味,它们是黄土塬上的农民一年里辛苦积攒下来的供养庄稼生长的好肥料。
人们为了能够在庄稼地里多施一些肥料,每天都会起个大早,在天上还是满天的星星的时候,男人们就从热炕上爬起来,披上一件烂皮袄,胳膊上挽一个箩筐,手里拿一个捡粪的叉子,到庄前院后去捡粪。
有野狗的粪,也有野鸡的粪。
有时候他们还会捡到一些白色的粪,听老人们说,那是狼粪。
捡来的粪攒成了一堆,就用土盖住,这样就可以防止粪土中长粮食的养分跑掉。
一个冬天过去,大洼山上,家家屋前院后的空地上,都堆起了一个个小土堆,那都是攒起来的粪土。
日子渐渐地长起来了,八点多的时候,太阳已经老高了。
长根喝完了早茶,就走出了院落。
早晨的太阳散射出温暖的、红色的光晕来,照在大场边的树梢上,使得这些参差的枝影在宽阔的大场上变幻出了一幅幅离奇古怪的图案。
阳光照在院前的地里,照在院墙上,照在院落里的窑顶上,黄土地突然之间好像镀上了一层金色,让人觉得有一种莫名的、暖暖的温馨。
暖阳唤醒了大地。
大地唤醒了生命。
长根久久地站立在晨光里,感到生命里有一种力量在萌发、在生长。
这是春天的觉醒,这也是一个全新的轮回的开始。
春天如期地来到这里,新的一轮耕耘又开始了。
“暖和了,暖和了!”长根自言自语。
一年的希望,全在自己的几十亩土地上,是时候问候这些土地了。
长根这样想。
日子要过好,就要和土地多打交道。
长根回到了窑里,换上了自己平日里下地劳动的旧衣服,这些衣服洗得掉光了色,补丁一层摞着一层,黄的、蓝的、红的……看着就像一块花布衫!
长根穿上了这身衣服,他觉得这样才能施展开手脚,这样才能和土地融合到一起。
他又从大门前的后窑里找出镐头、铁锨、扁担和箩筐,擦拭了一番,准备劳动。
长根规划着,今天要把院前的这堆粪土担到庄子上面的地里,这个任务不算重,因为是第一天的劳动,就算是热一下身子。
十月做完了家里的零碎活,也来到了粪堆旁,和长根一起干起活来。
十月挖粪,再把这些粪土拍碎,长根就往地里担粪。
快到中午时,地边就被长根一趟又一趟地走出了一条细细的路来。
吃过午饭后,他们没有休息,继续担粪。
一天下来,庄子上面的一块地里已经担了满满的一地粪土,这些粪土间距有十来米,被均匀地堆在地里,放眼看去,大小一致、距离均匀,好像就是一件艺术作品。
太阳落山后,长根坐在扁担上休息,他一边脱下鞋子,一边在扁担上磕去鞋子里的土,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内心升腾起满满的成就。
就是和黄土地厮磨的这些成就感,不仅让他在困苦的生活中没有低下头,反而让他更加挺直了身板。
这一地的粪堆,是他今天的成就。明天,自己要把和这块地相邻的另一块地也要担满,那块地比今天的这块地要大十个分,明天自己要早起,才能干完预计的这些活。
长根带着自己的成就和工具回到了窑里,有了对生活的这种把握,他才觉得踏实。
晚饭,也吃得格外的满福。
饭后,长根早早地就躺在了炕上。不一会儿,便打起了震天的呼噜。
劳作了一天,浑身的肌肉都变得僵硬,还伴随着微微的酸痛。值得欣慰的是,家家户户都填着一眼热炕,躺在热热的土炕上,僵硬、酸痛、疲乏、困倦都会很快地缓解。
第二天从热炕上爬起来,浑身就又有了使不完的劲儿。
十来天过去了,长根和十月将家里一个冬天积攒下来的粪土都运到了地里,自己的那几十亩地已经做好了迎接春耕的准备。
惊蛰前后,天气暖和了,夏田到了撒种的时候。
犁地的牲口,提前就得加料,这样下地才有力气。
它们吃了一个冬天的干饲料,毛色都不顺了,从二月左右开始,就要在它们的草料里拌一些佐料,如豌豆、麦麸之类的,以此来增加它们的营养。
吃了粮食的牲口,立马变得精神了起来,经过一个月的饲养,毛色也光滑了好多,过冬没有褪掉的杂毛都褪干净了,耳朵也竖了起来,甚至有时候还会尥蹶子,即便是在给它们喂草的主人面前,也照样吹胡子瞪眼!
俗语说:“过一腊八,长一叉把,过一年,长一椽。”
日子在不知不觉中,就长起来了。
清早,东方出现了一条金色的丝带,伴随着当空的那弯月牙儿,给清冷的天空涂上一抹淡红色。
渐渐地,太阳从遥远的地平线上浮出了半边脸蛋。霎时,天空的云朵也都镶了一道金边。
随着太阳冉冉升起,天地之间一片透亮,早起的大洼山沉浸在一片柔和的霞光里。
此时此刻,黄土地从冬天醒了过来,从黑夜醒了过来,它们在寻找生命的种子。
大洼山上的老人们拄着拐棍,靠在阳洼坡上开始晒太阳了。
家家户户的下坡院里,女人们扫净院子,把精挑细选的粮食拿出来摊在院子里,筛选今年的下地种子。
十月的院子里很是干净,平日里找不到一根柴草。
一颗颗种子卧在暖暖的地面上,就好像娇嫩的婴儿躺在温暖的热炕上,眉开眼笑。
十月不时地拿个棍子搅动一下,闲下来时,就坐在门槛上,补起了筛子和簸箕。
筛粮食的竹筛子和簸箕已经用了多年,边缘的一些竹篾子磨断了,十月就拿厚布把破损处缝起来,这样缝缝补补地又可以多用好几年。
种子晒好了,筛子簸箕也就缝好了。
下午的时候,十月把种子簸得干干净净的,就收装了起来,过不了几天,这些种子都是要下地的。
地里的粪土卧好了,犁地的牲口喂好了,下地的种子簸好了,犁地的犁铧擦得锃亮了,太阳也就把黄土晒热了。
不管墒情怎么样,该下种的时间就要下种,过了时令,庄稼就不能保证熟好了。
黄土地十年九旱,靠天吃饭,有没有雨,全靠老天爷照看。
有一年下种,墒情正好、雨水合节,庄稼就丰收。
有一年下种,种子撒在了干土里,雨水稀少,但也没有办法。
有时候雨水合节,眼看着庄稼要收获了,突然一场冰雹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一年的劳苦也就白费了。
这就是黄土地的命运,也是生活在黄土地上的老百姓的命运。
今年墒情还好,因为冬天里的几场降雪,尤其是背阴的地方,地皮上湿湿的,草尖儿冒出来,顶着几颗小露珠,看着让人喜悦。
麦子就要在清明这几日种到地里,否则种迟了,麦子发芽抽穗也就迟了,到了割麦的时候,麦子的面气不饱,这样的麦子就磨不出多少面粉。
下种的节气一到,整个黄土高坡便沸腾了。
漫山遍野都是赶着牲口犁地下种的,吆喝牲口的喊叫声、鞭子在空中发出的噼啪声、人们路头路尾碰头的说话声,久久地回荡在空谷山间,惊起了一阵阵山雀,久久地盘旋在半空。
这时候,是长根最快乐的时候。
长根是土命人,是与黄土不能分开的,他就像一棵山梁上的老榆树,只要根扎在黄土里,不管怎么样,刮风也好,打雷也好,晒太阳也好,都能稳稳当当地立在那里。
长根犁地不穿袜子不穿鞋,光着一双大脚板。
那一双大脚板结了一层厚厚的老茧,踩在颗粒不平的土地上和踩在平地上没什么两样,要是摸着地里还有没有拍碎的硬土块,他便铆足了劲儿一压,再把脚板往里一扣,土块就在他的脚下碎成了沫儿。
天气稍微热乎一些,长根的外套也就脱下来了。
他喜欢光着膀子干活,这样就能展开手脚。不仅是光着膀子,裤脚也挽了起来,露出结实的脚,这才觉得舒坦。
因为长年累月的劳作,长根的身上留下了太多沧桑岁月的伤痕。
露在外边的脸和脖子被太阳晒得发红,被风雨吹打得发黑,不知是黑里透着红,还是红里透着黑。手掌和脚底都磨出了厚厚的老茧,和木匠打磨木头的砂纸一个模样。
种地下籽的前一天,就要把卧在地里的粪土散开,拿铁锨均匀地扬在地里,这样,开种的时候就不忙乎。
扬好了粪,第二天早起就要收拾种子、收拾犁铧套绳,就要犁地下种了。
长根把牲口的套绳系好,套好犁铧,开始犁地。
十月跟在后边,胳膊上挎一个篮子,篮子里装了种子,走一步,撒一垄。
长根犁地,十月撒种。
行距的大小,全靠长根来把握,不同的农作物,需要不同的行距。
庄稼的稠稀,全靠十月来把握,稠了长不大,稀了产量低,要刚好。不同的庄稼,对稠稀的要求也是不一样的。
人们常说,庄稼假不了。
一颗粮食,从头到尾,都需要认真地对待。认真了,庄稼就长势好,如果偷懒了,庄稼也就蔫了吧唧的,不给你长精神。想要看一家人过日子的态度,到他的庄稼地里走上一趟,心里也就有底了。
穷丑瞒不住人,庄稼也瞒不住人。
牲口刚被牵到地里,生龙活虎的,长根得快步走走才能跟得上,长根心里想:看你能耐多长时间。
到了晌午时分,太阳暖烘烘地晒着大地,它们也就慢下来了,挽套绳的地方也渗出了滴滴的汗珠。
这时的长根和十月,也要歇缓一下,那时,把这样的休息叫作缓干粮。
牲口喊停了,就让它们歇着。
长根和十月找地儿坐了下来,他们提了热水,袋子里还提着馍馍。十月给长根把水和馍馍拿好时,长根的一锅旱烟也就吧嗒完了。
人吃喝一些,牲口也缓好了,还得干一段时间,等到日头到顶了,就要把早上下种的这些地磨平了。
犁地用犁铧,磨地就用磨。
磨是用藤条编好的,有磨齿,平放下来让牲口拉着,人站在上边,这份重量刚好可以把犁铧翻出来的一愣一愣的地磨平,还可以把地里的一些小土块磨碎,这样,地里的墒情就不会跑掉了。
地磨平了,土块也少了,种子发芽就会少一些阻力,能够更好更快地生长。
磨过的土地,又平整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