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真正的温暖,是从端午开始的5117字

大洼山 晚生 2025-11-05 09:59:48

天气一天天地暖和起来了。

沟沟洼洼的黄土地被温和的太阳一照晒,顿时也变得心情好,它所孕育的生命便开始活动了。

小草喝足了山脚消融的雪水,铆足了劲儿顶开卧在它头顶的土块,歪歪扭扭地伸展开来,慵懒地晒着太阳。

挺立在院墙边、沟壑旁、荒山野岭的那些榆树、柳树、杨树,虽然没有花草的灵性,但是迟来的暖风唤醒了它们对春天的向往。

只要是生长在黄土高坡上的树木,它们的基因里就携带着坚韧和不屈,它们曾与刀子一样凛冽的寒风决斗,它们就要等到自己的春天。

暖风温柔地拂去枯枝间残存的叶片,那是它们与酷寒厮杀的疤痕。那细细的树枝泛出了一丝丝绿意,不久,它们就要绽放成一片片绿叶。

黄土高坡啊,这难得的绿色,给了灰头土脸的生活一丝新的希望。

当大地披上了一层绿装的时候,一年一度的端午节,就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大洼山。

大洼山真正的温暖,是从端午开始的。

春天那样的短暂,几乎让人觉察不到。立春仿佛就是冬天的尾声,春天中依然夹杂着寒冬那丝丝缕缕、不愿离去的痕迹。

端午,标志着冬天已彻底离去,季节更迭得干净利落。

端午时,庄稼已不再畏首畏尾,而是挺直了腰杆,直挺挺地往上长了。

庄稼要长,地里的杂草也要长,两股势力争强好胜,谁也不让谁。

庄稼人的立场很坚定,绝对不让野草荒了自己的口粮。

于是,端午时节,在大洼山的田地里,乡亲们顶着毒辣辣的太阳,把地里的杂草铲掉,一滴滴汗水跌落在一棵棵秧苗上。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晚生在课堂上和同学们高声地朗读着这首李绅的《悯农》,他们读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幅场景。

每一寸土地、每一棵秧苗都被乡亲们抚摸过一遍又一遍。

在紧张的劳动中,他们还要准备一年一度的端午节。在大洼山,一年中要隆重地对待的节日并不是很多,端午节就算其中的一个。

上学临走的时候,红梅给了勾娃两角钱,让他买一包甜酒曲,她开始准备端午节的伙食了。

过端午节,家家户户的一盆甜醅,是要赶在节前做好的。

红梅前几天就把莜麦簸干净了,收在布袋里,立在了炕头。

勾娃买好了曲子回来,红梅又把簸干净的莜麦用清水淘洗了几遍,去除里边的麸皮,放到锅里煮,煮熟以后沥出,晾在了案板上。

巧儿把甜酒曲匀好了,均匀地拌在晾冷的莜麦里,她已经是一个大姑娘了,跟着红梅忙里忙外的,女人干的活计她已经很熟悉了。即使没有红梅的说教,巧儿一样能够干得利索,但是红梅还是放心不下,总觉得巧儿还不能胜任一个女人该做的活计。

巧儿的手就像她的名字一样,抓针穿线、烧茶弄饭,样样得意。

不一会儿,一盆甜醅就被巧儿拌得均匀了,红梅看在眼里,乐在心里。

女儿终究是一个亲戚,嫁到了别人家能否被善待,全要靠自己的能耐。

**女儿的重担就落在了红梅的肩上。

红梅仔细地端详着巧儿,心里想:是个大姑娘了,女大不中留啊,是该找一个婆家的时候了。

巧儿见母亲盯着自己,有一些难为情了,就说:“妈,你看***甚,担心我把你的甜醅做不好吗?”

“没有!没有!你做得蛮好,比你妈还要能干。”

红梅嘴里这么说,可心里却是五味杂陈。

看到巧儿这么能干,她心里自然得意,但是一想到女儿终究是要走出这个家门,心里就有一阵的酸楚。

说话间,红梅把这盆甜醅放到了热炕上捂起来,让它发酵,一个对时后,甜醅就会熟好。

至此,端午的甜醅就告一段落了。

睡到半夜,勾娃醒来了,嘴里迷迷糊糊地念叨着:“妈,甜醅好吃。”

红梅拉了一下被子,给勾娃盖严实了。

红梅嘴里念叨:“看,把娃馋的!”

第二天起来,巧儿笑着对勾娃说:“甜醅好吃不?”

二巧也凑过来问:“你昨晚吃的谁家的甜醅?”

勾娃只犯迷糊:“你们说的是哪门子事?”

“把我的娃馋得啊,你别听她们几个胡说八道的,赶紧上学去,等你晚上回来了,咱家的甜醅就能吃到嘴里了!”

红梅看到巧儿她们调侃勾娃,有一点心疼了。

红梅总是护着勾娃。

“你就知道偏袒勾娃,明明是他昨晚说的梦话。”二巧和三巧嘟着嘴,委屈地说。

巧儿在那里笑,不吭声。

她真的已经有了一个大人的模样了。

勾娃是红梅和三虎东躲***生的一个男娃,红梅因为生了这样一个男娃,才感觉能在大洼山直起腰来干活,抬起头来说话。

几个姐姐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是心里还是非常疼爱这个小弟弟。她们知道,将来要撑起这个家的,还是勾娃。

其实,就连那调侃,本来也是一种疼爱。

弹指间,端午如期而至。

端午节前一天晚上,母亲都要准备一些彩线,搓成彩色的绳子放在炕头,第二天早上就要系在每一个人的手腕和脚腕上。

大人说,端午节在手腕和脚腕系上彩线,就不会被虫蛇叮咬。

不管什么寓意,小孩子最喜欢系花线了。

花线绳子一直要戴到六月初六的时候才取下来。这一段时间,孩子们最为得意的,莫过于展示各自的花线。

红梅娃多,还有两个大人,要准备的花线就要比一般人家多,花线也要拿钱去买,家里用钱的地方多,于是,红梅这些年都给孩子们准备,三虎和红梅只是象征性地在手腕上系一条。

巧儿也长大了,理解父母的难处,也让母亲给自己的手腕上绑一条就好。

在红梅的商量下,二巧和三巧也省去了脚腕上的花线。

只有勾娃不仅手腕、脚腕上绑了花线,就连中指上也绑了花线。

红梅家的日子,就是在这样的节省中艰难地向前挺进着。

红梅给家人拴花线,三虎早早地出了门,不一会儿,他的怀里就抱着一捆柳树枝条回来了。

端午节的早上,要在门框顶上插一根柳枝。

端午的柳树,已经冒出了细细的柳叶,枝干也有了柔韧性,挂在门顶的框上,会自然地倒垂下来。

倒垂的柳枝不仅给人一种美感,而且柳叶散发出来的清香,弥漫在欢快的小院。

大门上、窑门上,就连牲口的圈门上,都插满了绿绿的柳枝,就像过大年时家家户户的大门上都挂起的大红灯笼一样,有了浓浓的仪式感。

这种仪式感让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既热爱平平淡淡的生活,又感恩这种平淡的生活给自己带来的无穷无尽的欢乐。

孩子们看到大人打扮院落,于是在上学的路上也折了各样的柳枝插在了老师宿舍的门框上、窗户上,还有教室的门框和窗户上。

于是,校园里也充满了端午的气息。

早上的课程结束了,该到吃午饭的时候了。今天的午饭,许多孩子都要回家去吃的。平常的日子,孩子们只拿着一块干馍就一口水作为午饭,可是今天家里都会做好吃的饭菜。于是,放学后,孩子们就冲出了校园,匆匆的身影布满了四面八方的蜿蜒小路。

往日里需要半个多小时的回家的路,勾娃今天不到二十分钟就到了。

回到家里的时候,看到平日里很少来自己家里串门的大舅今天也来到了自己的家里,只见他脱了鞋,正坐在炕沿上和父亲三虎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

火炉子里边燃着几颗驴粪蛋,滋滋地冒着火星。

火星子上边架着茶罐子,茶罐里的茶水咕咚咕咚地发出声响来。

勾娃和舅舅有些生疏,红梅的娘家离大洼山较远,隔着两条碱沟、三座荒山,翻山过沟地走一趟,少说也要大半天的时间,平日里农活都忙,谁都脱不开身,没有什么事情,来往就少了,只有在谁家有红白事情的时候,大家才挤出时间走动一下。

勾娃已经好久没有见过大舅了。在他的印象中,大舅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人,今天的大舅还是和以前一样的样子,只是他两鬓的头发已经花白了。

见了大舅,勾娃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倒是舅舅先开口说话了:“勾娃,放学了?”

“嗯,大舅,你喝茶。”

勾娃拿起炉子上的茶罐,给大舅和父亲倒上了茶水。

给大舅倒了满满一盅茶水,给父亲倒的茶水就少了许多。

平日里父亲就是这么教育自己的,说喝茶能够看出一个人的觉悟来,自私的人总是给自己倒得满满的,给别人倒一点点,这样的人不可交;没有私心的人,给别人的茶碗里边倒得满满的,自己的茶碗里边有一点就好,这样的人心里装着别人,可以结交。

经父亲这么一说,家里来人,勾娃倒茶都是给客人倒得满满。他看到父亲的脸上不但没有埋怨,反而有一种得意和自豪。

勾娃给大舅和父亲倒好了茶水,看到他们两个也没什么话说,只是一个劲儿地吧嗒吧嗒地抽旱烟。

勾娃觉得没趣,就去厨房找红梅去了。

红梅和巧儿都在厨房,红梅在烙韭饼,巧儿在打下手。

巧儿一直留在家里帮大人干活,没有去过学校。

三虎和红梅也想着让巧儿在七八岁的时候去学校读书,识几个字,不至于当一个睁眼瞎,但家里的农活实在是太多了,何况还有三个小的,他和红梅忙里忙外,小的没人照看,于是巧儿就当起了弟弟妹妹的保姆,是巧儿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拉扯大的。

一来二去,巧儿错过了上学的年纪。

三虎和红梅看到二巧、三巧和勾娃上学的时候,也觉得亏欠巧儿,但是事已至此,无可奈何了。

还好,在弟弟和妹妹的指导下,心灵的巧儿也认识了许多字,也会算简单的算术。

端午时,正是韭菜疯长的季节,于是家家户户都能够吃到可口的韭菜馍馍。

今天能吃到韭菜馍馍,这早在勾娃的意料之中。

到厨房的时候,他看到红梅在和巧儿议论着什么,巧儿看到勾娃进了门,红着脸示意让红梅不要说话了。

勾娃不知道她们在嘀咕什么事情。他看到母亲想说话,但是巧儿扯了扯母亲的衣襟,母亲才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勾娃觉得今天大舅来到他家,绝对不是简单地走个亲戚,很可能和母亲与姐姐嘀咕的事情有关。

红梅把韭菜馍馍烙好了,就喊勾娃把馍端到喝茶的窑里。

勾娃把馍馍和碗筷都摆好了,放在炕桌上,母亲麻利地又煎了几个荷包蛋,他们一边吃,一边开始拉起了话。

“狗剩家里的为人,你们是知道的,不含糊,光阴嘛,只要有人,慢慢地就好了。”勾娃大舅说。

“只要有人,光阴总是可以好的。”三虎接着娃他舅的话说。

红梅没有吭声。

巧儿压根就没有进门,她听到大舅来和他父母说了这一件事情以后,就觉得自己再也不好意思见人了。

巧儿躲在厨房的灶台边,手里搬弄着灶台上的锅碗瓢盆,心里却七上八下。

勾娃终于知道了今天发生的事。

红梅看到勾娃听到了大人们说的话,就把勾娃拉到跟前说:“你千万不要和外人说起这事。”

勾娃明白,原来妈妈和姐姐在他面前瞒着不说,是害怕他到外边乱说。

他明白,这件事情是他们家里的大事,不能在外边张扬的。

“狗剩他爸今天让我来,就是问问你们两个的意见,如果你们两个愿意,他心里就有个数了。”

三虎和红梅也是这第一次思考儿女的终身大事,以前只是一味的想着生一个男娃来传宗接代。为了生男娃,就一下子生出四个娃来,四个娃四张嘴,为了拉扯娃娃长大,他和红梅就没日没夜地卖力气干活,没想到这日子过得真快,一眨眼,娃都到谈婚论嫁的年纪了。

娃大舅这么一说,三虎就开始细细地思量起来。

巧儿这几年帮自己干了那么多活,还帮自己带大了三个小的,这是帮自己撑起了这个家啊。为了生活,娃连学校的门里都没有进去,在四个娃里边,最亏待老大巧儿。这两年,生活刚刚有了一点起色,想着让娃在家里清闲一下,没想到就到该出嫁的年纪了。

想到这些,三虎心里难受。

勾娃大舅问起话的时候,三虎不知道该说什么。

红梅悄悄地转过身,抹起了眼泪。

“娃他舅,这个事情是个大事,娃也大了,我还要和巧儿商量一下,完了再给你回个话。”三虎思前想后地说了这样一句。

勾娃大舅听到三虎这么说,再也没说什么。

狗剩他爸和勾娃的大舅熟,不然,他也不会求勾娃大舅来说这门亲事,他们两个人一起长大、一起做活,两家人亲得就和一家人一样。

然而三虎和红梅是自己的亲妹夫、亲妹子,打断骨头连着筋,两头都是自己的熟人,勾娃大舅当然想着能够成了这门亲。

勾娃大舅看到三虎这么说话,话也在理,今天一下子就要一个结果,怎么说都有一些为难。

红梅见着三虎把话说成了这样子,就赶紧打了一个圆场:“哥,你也知道我们拉扯娃娃不容易,现在都主张婚姻自由,我和三虎说了也不算数,等我和巧儿再说说,你给狗剩爸也说一下。”

勾娃大舅一个劲儿地答应着。

一来二去,个把小时就过去了,端到炕桌上的一盘子韭饼也差不多吃完了,茶炉子上的茶水也快熬干了。

红梅要到厨房再端馍馍去,勾娃大舅拦下了,说:“吃饱了,时间也不早了,屋里的活还多,路远,要赶早往回走。”

勾娃和大舅一起出了门,大舅往西走回了家,勾娃往南去上学。

三虎和红梅把勾娃大舅送到了梁顶上,勾娃大舅就走了,三虎和红梅蹲在路边上看着他越走越远。

三虎没说话,红梅也没有说话。

梁顶的风大,吹到身上凉飕飕的。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红梅扯了一下三虎的衣襟,他们就回了家。

到家里,三虎让红梅把巧儿从厨房叫过来,巧儿过来坐在炕沿上不发话。

虽然巧儿长大了,但她从没有出过远门,也没有处过对象,和她一样的女娃,人家大多都还在上学,自然是不会和她谈论这些话题的。

三虎问巧儿:“你大舅给你说的这门亲事,你是什么想法?”

巧儿看了一眼红梅,羞羞答答地说:“你们看吧,你们定。”

红梅说:“狗剩一家都是老实人,不过这是你的终身大事,你要想好,说定了就没有回头路了。”

三虎说:“你再和娃说道一下,做个决定,不然人家后头来了,咱还没有一个准信。”

拾掇完碗筷,三虎就下地干活去了。

红梅和巧儿留在家里,这也是给他们娘俩一个单独说话的机会。

虽然说是让红梅和巧儿做个决断,其实到最后,还是要三虎拿主意。

柔软的细风吹拂着嫩嫩的柳枝,在斑驳的阳光碎影里摇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