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过后,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
地里的草已经锄过了一遍,只剩下直挺挺的庄稼往高蹿,能够没过人的脚腕。
每年的这时候,对于庄稼人来说,都会有一段空闲的时间。
这时候,大多数人都会消停下来,装上一锅旱烟,慢腾腾地在田间地头转悠,他们看着庄稼一天天地长高,脸上的皱纹也就绽放开来。
可是,今年的这段时间对于长根来说,却没有时间像往年一样地悠闲。
今年,长根要在自己家的院落里盖一个砖瓦房。
在自己家的院落里有一个砖瓦房,这是长根期待已久的事情了。砖瓦房不光看起来气派,住在里边也比箍窑亮堂很多。
临近的几个村,生活好一些的人家都已经盖了砖瓦房,大洼山算是落了后。就在去年的这时候,村长家里就盖了一个砖瓦房,那是大洼山的男人们一起帮工盖好的砖瓦房。
在自家院落里边盖一个砖瓦房,已经是大洼山人们心中的梦想了。
从去年给村长帮工盖砖瓦房的那刻起,长根就下定了决心,来年也要给自己盖砖瓦房。
暗地里,长根已经向碎娃打听了今年他的院子里能不能修建房子,修建房子的话,要在哪一个方位修建,在几月修建。这些都有讲究,碎娃是行家,碎娃懂。
也算巧合,长根今年可以在北面盖房子,在五月中旬就有合适的时间动土。对庄稼人来说,简直太合适了。这时候,刚好人都闲着,天气也好,不冷不热,最适合盖房了。
天气刚刚转好,冰雪渐渐消融,长根开始为修建砖瓦房做准备了。他把积雪堆在院墙外边的土堆上。这堆土是准备来打墼子的,积雪化成了水,土也湿了,就可以打了。
土块解冻了,土湿润得刚刚好,土里不掺杂任何杂质,用这样的黄土打出来的墼子结实耐用。
太阳暖暖地照在院落的时候,长根开始了自己的劳动。他找好了墼圈子、杵子。墼圈子和杵子是打墼子必备的工具,墼圈子是用木头做成的模子;杵子则是用一块圆形的石头凿个孔,里边嵌一根木棍做手把的夯实土块的工具。打墼子除了用到这两样东西,还需要一把铁锹和一些炕灰。
十月早早地就扫出来一片空地,这是放墼子用的。然后在箩筐里边准备好一筐炕灰。
长根先在空地上撒了一些炕灰,放好墼圈子,拿铁锹倒满潮湿的黄土,直到土堆高高地隆起,长根就光着脚,朝着隆起的黄土狠狠地踩上几脚。墼圈子里边的黄土瓷实了许多,再把挤落到模子两边的黄土用脚拨到中间,提起杵子从前到后、从后到前地杵一遍。接着,双手扶住杵子的把儿,左脚使劲沿着模子的边沿擦到后边,模子左边就露出了光洁的木面,右脚也重复同样的动作。于是,右边也就露出了泛着光的模子面,只是右脚擦到最后的时候,并没有像左脚一样停下来,而是顺势下探,踢掉了模子的后框,最后躬身拆开模子,小心地端起已经长成形的、结实的土块,放在十月提前扫好的空地上。这样,一块完整的墼子就算成型了。
许许多多的墼子码在一起,堆成了一堵墼子墙,经过风吹日晒后,墼子也就慢慢地干透了,干透的墼子很结实。
墼子是黄土高原上庄户人家最常用的建筑材料,墼子不仅可以用来砌墙盖房,还可以箍窑,长根家里的两口箍窑,都是用这样的墼子箍出来的。
说着容易,做起来难。一块墼子要弯腰弓背,踢踢打打几个来回,而要完成一整间房子,则需要成千上万块这样的墼子,每一块都浸满了汗水。
光准备盖房用的墼子,就需要一两个月。
备好了墼子,就要请盖房的匠人。
盖砖瓦房不像箍窑那样,箍窑要一个匠人就好了,但是盖砖瓦房需要请大工匠。大工匠会做统筹预算、会夯实地基、会放线砌墙、会钉椽放瓦。
这样的大工匠大洼山没有,长根就找了去年给村长盖房的那个工匠,他不但会盖农家的瓦房,还会盖社上的庙堂。这样的人稀罕,长根提了一瓶红川大曲酒才请了来。
除了大工匠,还需要一个木工刮檩子、锯椽子、做门窗。
勾娃大舅是个好木工,长根和三虎提前就说定了。勾娃大舅现在还带了一个徒弟,出门的时候就领在身边,他就是要给巧儿介绍的对象——狗剩。
请好了工匠、备好了盖房的墼子,距离开工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了。
还有盖房的木材砖瓦,那得大匠人经过测量估算后才可以去购买。买这些建材是盖房最需要花钱的地方。椽子、檩子、门窗最时兴的都是松木,还有砖和瓦,一套下来,就得一大把的钱,对于当时的人们来说,这可不是一件容易凑齐的数目。
既然要盖,就要盖一个好的。房子是自己住,几辈子都要住在里边,辛苦自己,受益的是子孙后代。长根这么想的时候,心里就有一种成就感,一股莫名的力量也就升腾起来了。
可是钱啊,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没有钱,什么东西都到不了家里,好多人想到钱,盖砖瓦房的念头就打消了。谁都想住好房子,但是盘算到钱从哪里来的时候,就没有法子可想了。
长根何尝没有遇到这样的困难,他在去年给村长家里盖房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
长根想到的事情就去做,这是他和许多人最大的区别。
他盘算,家里有两头毛驴,一头毛驴怀了驹,过了年,小毛驴也可以出圈了,这是一笔收入。再者,家里这两年积攒下来了一些粮食,一家人也吃不完,开春了就把它们变成钱,这是第二笔收入。但仅靠这两笔收入,要盖一个砖瓦房,还远远不够。
长根想到了贷款。
村里就有放贷款的信贷人员,但是大多数人是不敢贷款的。贷款有利息,借的少,还的多,到时候从哪里弄钱去还这些连本带息的款呢?地里的庄稼还不知道能不能顺利地收获。
所以,贷款是大洼山的人们不敢去碰的一件事。
长根想:要盖房,就要和贷款打交道。除了贷款,上哪里去找钱?大洼山的家家户户都是和自家一样,过着紧巴巴的日子,一天挨着一天过,哪里有什么钱让他借呢?
必须贷款,才能盖房!
想到这些,长根提前就和信贷人员说了。他们当然乐意,一年的信贷有任务,像大洼山这样,人们都不敢问贷款的事情,这几年的任务都完成不了,信贷员也着急,碰上长根主动贷款,自然是一件好事。
有了这三笔钱,盖砖瓦房就有了着落。
活在世上,办法总是要比困难多的。
人们的一点点进步和成功,都是从困境之中突破出来的,尤其是在这种一穷二白的困境里,思维和观念的转变,显得越发的可贵。
钱到手了,就可以购置盖房的物件了,砖瓦、木材、椽檩,样样都得计算。
长根问好了匠人、勾娃大舅、碎娃,就把要买的东西记了一个账目,拿着备好的钱款去了集市。
大洼山地处高山深处,要赶集,就得一个劲儿地下山。
离大洼山最近的集市,叫做丰禾。
这里地处三岔路口,四周的山头环抱,交汇于此,使得这里的集市显得格外热闹。走乡串镇的、跑县上市的,还有赶省城的车辆商客,都要路过丰禾的集市,丰禾就成了附近十里八乡的商货集结地,也成了远近商客的歇马店。
每一个乡镇,其实都有自己的逢集,各个地方也不一样,三六九,二五八,一四七地分,轮到哪里,哪里就叫作逢集。
丰禾的集最旺,每逢三六九,就是它的集。
长根一个人去赶集买东西,总觉得不踏实。前天晚上饮驴的时候,恰好碰到三虎,两人抽了一锅旱烟,约好第二天一起去赶集买货。
十月给长根和三虎烙好了饼子,这是他俩去赶集的干粮。
这时候,地里的大葱已经长得老高了,十月割了两把大葱,和饼子装在一起,又灌了一壶凉白开,这都是他们平日里常吃的干粮。
长根心里有事,睡得不踏实,眯了眼,迷迷糊糊地在炕上翻了十来个身。
旁边的十月,也没什么睡意,将脸凑在低矮的窗缝上,瞅了一眼外边的天空,和长根说道:“娃他爸,还早呢,月亮还没到西边呢,你踏实睡,我给你看着,保你不睡过头。”
长根又迷糊了一阵子,实在睡不着了,就从炕上翻起身来。他怕吵醒一晚也没有睡好的十月,便披了一件外套溜下炕来,悄然来到外边,提了一个箩筐,准备煮茶的柴火去了。
外边的天色着实还早,月亮还挂在半空。
长根想:起得太早了。
他把一筐干柴连带晒干的驴粪蛋提到屋子里的时候,十月把给他喝茶的馍馍也端来了,放在火炉旁边。
亮了灯,长根收拾早茶了。
火炉刚燃好,外边的狗就叫了起来,长根知道,是三虎来了。
长根“吭吭”地咳嗽了几声,狗就停止了叫唤。
狗有灵性,知道主人发现了来人。
三虎进了门,和长根一起喝起了早茶。
月色中,十月就已经收拾妥当了赶集的各种物件,长根和三虎喝完茶的时候,十月已经套好了驴车,只等他们出门牵驴了。
月亮还挂在半空,太阳还不见影子。长根和三虎,一个拉着车,一个牵着驴,一前一后,吱吱呀呀地走在去往丰禾的路上。
太阳出来时,他们隐隐约约地能够看到丰禾的集市了。
进了集市,很是热闹。
这个时节,正是人们得空赶集的好时间,集市上各种商贩络绎不绝,叫卖声不断。打铁的、钉锅的、头发换针换线的、买盆的、卖蛋的,也有拄着拐棍讨饭的。
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原来那些高高低低的土墙和那些蹲在土墙下啃干粮、吸旱烟的庄稼汉不见了。集市的建筑开始变得整齐有序,顺着道儿依次开起了饭馆菜铺、杂货商店,那时猫着腰只知道卖苦力的人,如今也改了头换了面,做起了有头有脸的生意。
长根拉着车,三虎拉着驴,两人走在闹闹嚷嚷的集市上,从内心的深处生发出一种别扭的感受出来。这种感觉,是长根从来都没有过的,也是始料未及的。
长根已经很久没有上过集市了,平时忙于农活,少有走街的闲工夫,现在来到集市上,感觉和以前大不一样了。
时间会改变一切,日头还是那个日头,但是光景却不再是以前的光景。这两年在大洼山没日没夜地劳作,很少有时间到人多的集市转悠,如今再次来到似曾相识的街头,多了许多陌生的感觉。
集市倒不大,顺道走到头,就是牲口市场、木材市场、砖瓦厂。
长根和三虎拉着驴车,摇摇晃晃地过了集市,来到河湾边上,找了一个木桩把驴拴了。
这里虽说是一个河湾,却没有一滴河水。
河湾不知道在哪年哪月就已经彻底地断流了,虽然没有河水,但河道却出奇地宽阔,仿佛曾经流淌过汹涌的河水,两岸都留有河水冲刷的明显痕迹。听老人说,这里还曾经出土过国宝呢,至于是什么宝物,就不得而知了。
出土过国宝的河湾,如今成了热闹的交易市场。
长根找个桩子拴了驴,歇了车子,和店家商量好了价格,已经是中午了。他和三虎把货物捆绑好,靠着车子吃了一口干粮,就已经到了启程回大洼山的时候了。
沿着盘山的土路一直往上走,大洼山隐隐约约地出现在遥远的视线中。
大洼山属于黄土高原上的山区。
虽然黄土高原在地图上看去好像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但是要往细了区分,差异还是很大的。
一座座知道名字的、不知道名字的山坡所容纳的就是实实在在的山里人,这里大多山高坡陡,出入不太方便,人的见识也相对少了许多,发展相对滞后,就像长根,就像三虎,就像大洼山的父老乡亲。
在两座山相接的谷地,地势较为平缓,道路也较山区顺畅,像丰禾这样的地方,被称为黄土高原上的川区。这样的地方来来往往的人多,听的多,见的多,人的思想就灵活,比起大洼山,生活在这里的人的优越感很强。
还有比川区更为宽阔的地方,适合现代城市的发展,人才和财富都在那里聚集,那便是黄土高原上的县城了。
长根和三虎的驴车晃晃悠悠地,终于出现在大洼山的山梁上了。
夜色已经完全地笼罩了整个山乡,在澄澈的夜色中,一颗颗星星像大洼山亮起的电灯一般,悬挂在这片看似不远的天际上空,使得这寂静的天地更添几分诗意。
十月站在场沿边上,已经向这片山梁眺望了许多遍。
她做完了家务,烧开了下饭的水,就等着长根他们出现在这条山路上,只要看到他们出现在山梁上,她便去做饭,当他们到了家里坐到炕沿的时候,自己的饭就刚好热热地出锅。
长根圈好牲口,招呼三虎上了热炕的时候,十月的面刚好端上了炕桌。
满满当当的一天,这顿热饭让人期待。
晚饭后,安静的夜里,月色如水一般,如水的月色里传出一声声厚实的呼噜声。
那是庄稼人和命运抗争的声音。
如此这般,一来二去,这盖房的物件也就差不多凑齐了,屋里屋外的、房上房下的,都拾掇停当了,摆放在北面的院墙边上。
碎娃掐算的盖房的日子越来越近了,该叫的帮工都叫了,该请的匠人都请了。
一个晴好的日子,乡亲们带着自家的工具,都聚在了长根的院落里边。
大伙围着火炉喝了一罐茶,吃了十月烙的油饼之后,晚生将一串鞭炮高高的挑在了竹竿上,噼里啪啦的一阵脆响后,就正式地破土动工了。
放线的放线,和泥的和泥,砌墙的砌墙,大家忙得不亦乐乎,却又井然有序。
日上一竿,晌午时分,十月和帮忙的女人们给大家准备好了伙食,每人一碗鸡蛋汤,一个油饼。
大家歇了一会儿,抽了一锅旱烟,就又接着干起来。
你一言,我一语,忙忙碌碌中,砌墙、立门、放窗框,挂椽、出檐、封房顶、起脊、抹泥、装玻璃,盖房的日子很快就过去了。
说说笑笑中,日出日落中,长根的房子一天天地有模有样了。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大洼山洒下来的时候,厚重的黄土、低矮的村落、葱绿的树木、麻雀的背脊、狗尾巴草的绒毛都披上了一层金黄的色彩。
金黄的光晕里,充满了人们对生活的深深的眷恋。
长根家的院落里,这些天盖好的房子,矗立在院落之中,既显得扎眼,又显得威风。
长根进进出出,都要端详一番,有时候他都怀疑,这是他盖起来的瓦房吗?
看得久了,就习惯了,他也不再怀疑自己了。
这是他长根的成就,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也可以依靠自己的力量改变穷困的生活,把土窑变成敞亮的砖瓦房。
六月的天气酷热。
很快地,盖好的房子就干透了,长根接好了电,盘好了土炕,晚生就迫不及待地住了进去。
宽敞的炕头、亮堂的屋子。
白天洒满了阳光,晚上月亮也照在炕头。晚生很是喜欢这里,到了晚上的时候,他不愿意早早地就睡着,而是拉开了窗帘,看着玻璃窗外的月亮从东山升起,慢悠悠地挂在天空。
黄土地上立起来的一座砖瓦房,把岁月切开了一道口子。这道没有血色却有光亮的口子里边,既可以看得到过去,还能够看得到未来。